那並不是國破家亡的年代,十六親王世子卻因為兄弟爭權而被迫離家;親王世家爭權,就是皇家內部政爭的意思,世子派失勢,連夜逃出王城,身上只有幾件安身的貴重物品,「夔辛尊」就是其中一件。
世子跟兩個傭人延著大河一路逃逸,在下游尋得一處隱密樹林小村,便在此暫時落腳;那時候沒有人知道一個親王世子會流落在這偏野的河濱之地。
暫時的安寧,讓人特別眷戀珍惜,世子當時連一生安居於此的心都有了!所以日子也就愜愜意意地過了起來。
雖然環境大大比不上王爺府邸過的生活,但世子總算是個知足的人,憑著自己能讀能寫,飽讀詩書,在小村裡幫著代筆、計帳等文工,微微薄薄的也是平安生活,對風浪嚐遍又剛過生死關的人而言,已經是最好的了。
世子當初帶出來的幾件精巧東西,就屬「夔辛尊」最看不出價值,所以世子也沒藏,拿著就直接當日用品。
自然是拿來飲酒。
小酒還有模有樣地學著世子飲酒的動作,就像在祭典上用餐的規矩姿勢。
「哈!那個世子忘不掉他王公貴族的生活嘛!」夢雲潭雖不是人,但她看過的是比小酒更多的人。
「我喜歡這模樣啊!」小酒說得理所當然。
理所當然!小酒本來就是存在於皇家、存在於祭禮之中的尊貴器物,荒村野店才不是她該待的地方。
夢雲潭想想小酒的身世際遇,突然撲過去一把抱住小酒:「我可憐的罐子啊!妳命好苦啊!」
「哎呀哎呀!妳幹什麼!回去坐好,話都還沒講完呢!」小酒被死死纏住,四隻手四隻腳沒法平衡,兩個又一起滾到地上去了……
一個王公貴族轉眼成了落魄文人,心境落差可不比一般,但荒村野店裡純樸農民的日常生活,對一名看慣權勢鬥爭的貴冑子弟,卻又是另一種震撼。雖無錦衣裹繁禮,卻有赤裸骨肉情;一幕幕對升斗小民而言稀鬆平常的畫面,竟是貴族掛滿口齒卻做不到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這一位曾經的貴冑子弟,時常感慨流淚、飲酒大笑;與他最親近的就只剩下手上的青銅罐,這支貴重的尊被他帶著,流落到了跟他一樣的命運,想起來真可謂同病相憐!因此「夔辛尊」雖重,卻是他每日不可或缺的物品。
有天夜裡,他一如往常睡前喝點酒,可這次將酒倒進杯子之後,看到的卻不只是酒水……還有個小小白白的東西在杯裡動!
「崇曄!」杯子裡發出了一個細小卻清楚的聲音。
那是他的本名,他逃亡到這裡之後,除了兩個隨身的僕人,是無人知曉的!
「誰!」心下大駭,他退了幾步環顧四周,但分明只有他一人。
「我是夔辛。」杯子裡的聲音又說。
他愣住了很久,起先以為自己昏頭了,許久之後他大笑了起來:「好啊!有個尊中仙來陪我,喝酒有酒伴果然最好了!」
從此,每到夜晚崇曄就將夔辛尊注滿酒,酒尊中的小白影就出現;小白影又會說話又通人性,談吐直白又有禮教,崇曄也不禁對夔辛更喜愛更尊敬。
原本崇曄都從酒壺中倒出酒來注進夔辛尊中,再從尊裡取酒,不過自小白影出現於尊中之後,崇曄就只倒酒在尊中,自己小杯中喝的就另倒了。
有天晚上,夔辛要求要到河邊去。崇曄於是帶了酒具,就往村邊的河濱去了。
那時夢雲潭剛離開那條河不久,靈氣甚巨,許多妖鬼精都怪聚集在那地方;夔辛讓崇曄把罐子在那河裡清洗一番,清洗時,在人來看就跟一般在水中清洗鍋碗瓢盆相同,沒有特別之處,但對聚在河中的妖精來說,那一淘洗簡直是天搖地動驚濤裂岸,不消多說,夔辛是聖王祭器,年代又久,自然不是一般精怪可承受。
一瞬間,那條河外來的妖鬼精怪又全跑光了!夢雲潭遺留的靈氣也讓夔辛給接續了下來。
之後崇曄也常夜裡帶著酒具,和夔辛在河邊喝酒,吟詩賞月;混著夢雲潭的靈氣,夔辛的力量越加強大,終於有一天,夔辛不是從杯子裡說話,她化成了一個人類的模樣出現在崇曄面前……
人類的禮俗,大約在二十歲之前就會為兒子娶親,女兒則更早,釀酒的這一家也一樣,小酒很中意的那青年今年十七八了,正是父母給兒子說媒的時候。
今天正好,小酒和夢雲潭都趕上了這一場。
媒婆洪秦氏就在大廳裡跟釀酒家的主母談長子親事。旁邊是小酒拉著夢雲潭湊熱鬧。
「夢夢,我跟妳說,我知道阿草喜歡的女孩是誰喔!我看洪媒婆是來講這門親事的!」小酒那鬼靈精怪的語氣跟表情,練得幾乎要跟人類一模一樣了。
阿草就是這戶人家的長子。
夢雲潭沒什麼興致,昨夜陪小酒喝得太多,還沒為全清醒。無意間瞄到了上方屋樑處,一直躲在那裡的小木頭精,覺得他抖得可憐見的,萬一她和小酒湊和在一起久一點,這房子會不會給拆啦?
小酒則興致勃勃地聽著那兩女人的對談;人間禮俗這些事,小酒還挺通透的,說來,人間朝堂上管禮儀的,說不定懂得沒小酒多。
「小酒,妳對人類的事情總是很有興趣啊!」夢雲潭晃了晃腦袋,腿還軟了一下,沒辦法,千萬年來第一次把自己弄成人的模樣。
「人其實很有趣的!夢夢跟著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哎呀哎呀!是這樣啊?」夢雲潭又晃了晃腦袋,隱約覺得好像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可那兩個女人的談話與小酒的預想離得越來越遠,她們談的是釀酒戶長子的婚事沒錯,可婚事的對象讓小酒困惑了起來……
「我記得阿草叫那女孩雀子,雀子姓王,可是洪媒婆說的那女孩是張氏,為什麼呢?」小酒自言自語了起來。
「啊?阿草不是要娶雀子啊?還是媒婆記錯了?」夢雲潭跟著胡亂說幾句。
「……阿草喜歡雀子,沒讓父母知道……」小酒馬上就理解了。
「那會怎樣?」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洪媒婆和沈大娘說定了,阿草就不能娶雀子了!」小酒又哭了……
「小酒!」夢雲潭又往小酒背上拍了一下,這支酒罐是怎樣了啊!
本來夢雲潭想把小酒拉回酒窖裡,灌幾口酒她就又開始哈哈傻笑了,可這次沒能得逞,反倒是小酒把夢雲潭拉到離釀酒人家遠遠的一處小祠堂邊。
小祠堂緊鄰著一條小溪,供的是當地的地祇,祠堂中有幾盤果子擺著。
小溪不算小,最淺也有一個人高,得乘筏才能到對岸;村裡都靠這條溪水生活,村裡的酒也取這溪裡的水來釀,可別人家就釀不出小酒那一戶的好味道。
本來懶懶睡在裡面的地祇,感應到巨大靈氣接近,一瞬間跳了起來,躲到供桌底下去了。
縮得小小的,夢雲潭都忍不住想拔蘆草去逗他。
「阿土!出來!」小酒叉起腰,喊著那縮小的地祇。
那小東西才慢吞吞地飄了出來,頭低低的,不敢看眼前那兩個。
「我問你,阿草和雀子兩人最近怎麼了?」小酒叉腰的樣子還頗有威嚴。
「很好啊!常常躲我家後面幽會,沒什麼不同。」
「那,村東商人張氏是哪戶人家?」小酒又問。
「張氏張氏……」小地祇想了下:「喔!村裡的老藥商,近年常跟釀酒沈家作生意,兩戶人關係不錯,張氏有個女兒要出嫁,最近在說媒,就是沈家長子……啊!不就是跟雀子相好的阿草嗎?」
「相好?」夢雲潭聽不懂。
「就是……就是……阿草和雀子兩個人感情很好……很好……」小地祇越說越小聲。
「我問你!」小酒陰沉了起來:「阿草不能娶雀子了嗎?」
「啊……酒仙娘,您別生氣、別生氣,這親事兩家還在談呢!不過阿草和雀子的父母都不知道他們的事情,否則怎麼每次兩人都晚上躲到我這裡來幽會?」
「酒仙娘?」一開始就不在狀況內的夢雲潭,對這稱呼一時反應不過來。
「夢夢妳別插嘴。」小酒沒空理會其它事:「阿土,你看阿草和雀子兩個是不是真心喜歡對方?」
「酒仙娘,您這什麼意思呢?」小地祇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擔憂。
「阿草喜歡的是雀子,我才不讓阿草娶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