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雲潭在小酒的酒窖裡安安靜靜地過了一夜;因為小酒的關係,這酒窖裡靈氣聚得特別好,因此也總有些識貨的小東西進來窩一宿;不過這夜因為夢雲潭在,那些小東西一看,先嚇了一跳,然後都逃走了……就連原本躲在酒窖陰處的蜈蚣蟾蜍等毒蟲也逃得一隻不剩。
看來小酒平日頗縱容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牠們才敢躲在裡頭偷吃小酒散發出來的靈氣。
第二天小酒難得不喝酒,一早就拉著夢雲潭往這戶人家的前院去;夢雲潭不太適應人身的模樣,中途跌了好幾跤,是小酒反過來拉住她。不否認,不喝酒的小酒其實挺可靠。
「看什麼呢?」夢雲潭一手抓住剛剛撿回來的鞋子,一手還扶著小酒,站都還沒站穩。
這戶人家的前院就是個賣酒的交易場,一大罈一大罈的醇酒整齊地擺成排,各路沽酒商賈往來不絕,熱鬧非常。
夢雲潭跟小酒就站在角落,沒人看得見她們。
「別急嘛!等下就出來了!」小酒興奮得跟樹上的小鳥一樣,只差沒跳來跳去了。
夢雲潭則感到百般無聊,想著這一家靠著小酒而發達起來,不曉得有沒有好好對待小酒的原身……小酒在這裡,那她原身的那支酒罐一定也在這個家中。
「小酒,他們對妳好嗎?」無聊的夢雲潭隨口問了一句。
「嘿!來了!夢夢妳看!」小酒全身都亮了起來,開心到壓不住她的「妖氣」。
夢雲潭趕緊往她背上拍了一下,左右看看,幸好沒人發現。
「小酒妳小心一點!」
「來了!夢夢,妳看那個穿青衣的……」小酒指向前方,領著一群人往前院走的青年男子。
「還挺人模人樣的,怎麼?看上眼啦?可我不記得妳有吃人的嗜好。」夢雲潭所說的看上眼,不是人類看到喜歡的對象那種看上眼。
她去過很多地方,她知道有很多妖是喜歡吃人精氣的,對妖來說實際作用是什麼,夢雲潭不知道,但反正就是許多妖會抓人來吸食精氣,又特別喜歡抓修仙的。但夢雲潭不記得也不認為小酒會去抓人來吃。
「才不是!」小酒不開心地反駁:「那人是這戶人家的長子,他出生那一年我剛好來到這個家。才不是妳想的那樣!」
「啊?不然是怎樣?」
「他……長得像我那會譜詞曲的主人,就昨晚妳唱的那〈望月凌江歌〉的那位。」小酒沒喝酒,臉上卻泛起了紅潤。
「妳怎又紅紅的?妳這老酒罐不會這麼沒酒量吧!還宿醉啊?」夢雲潭去捏小酒的臉:「那首謠叫〈望月凌江歌〉啊?」
「才、才不是宿醉!我可是甲臣夔辛尊耶!」小酒撥掉夢雲潭惡作劇的手:「這個,人類稱作……稱作……害羞……」
夢雲潭抓著小酒跟著那青年一起登門入室進到了這戶人家的內廳。
父親帶著兒子作帳,母親帶著女兒繡花,好一個安和樂利的大家庭。放眼望去,確實是這一家的長子生得最討人喜歡,另外五個兄弟就不怎麼起眼了,看過會忘的那種;八個女兒也沒一個能比得上小酒;雖說小酒是千年靈氣孕育出來的,本就不是凡間之物可比,但小酒竟會看上一個人類,這麼普通的人類!那可真讓夢雲潭震驚。
「其實,也不是因為這個人。」小酒邊看邊解釋:「而是他長得真有幾分像我那位主人。」
「幾分像?」
「有三分就夠了!」小酒笑道。
「小酒,妳還沒酒醒。」
比起小酒覺得只要看著那青年就夠了,夢雲潭比較在意小酒的原身,因此讓小酒帶她去祠堂看看。
這戶人家把酒尊供奉得很體面,跟祖先牌位並列,也跟著早晚祭拜,雖然這對小酒來說沒有意義,但就人類所說的「知恩圖報」這一點而言,夢雲潭還頗為滿意。
小酒一整天都沒有吵著要喝酒,這回看著自己原身,倒發起呆來了。
「小酒,想喝就回酒窖去吧!」夢雲潭覺得每次都是自己在照顧這酒鬼;明明不傻,就只愛喝酒,偏偏就喝起酒來最犯傻,現在連不喝酒都犯傻,看來小酒跟人類住在一起太久了,都快跟人一樣了。
快跟人一樣了!夢雲潭無法理解。她存在這世間比小酒更久,可她總不愛與人打交道;她在火山上誕生,所以喜歡住水邊來調和自身烈性,雖然有水的地方就有人,但夢雲潭從不介入人的活動,就像井水不犯河水那樣。
小酒沒回答夢雲潭,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原身;夢雲潭拉不動她,就坐旁邊發呆,等小酒看過癮。
「夢夢,妳看,我原身右邊腰處的砍痕,看見沒?」很久之後,小酒才願意說話。
「看見了。」夢雲潭回答。剛認識那時,有次小酒爛醉,曾經掀開衣服給她看,當時她還是一團白霧,可她看得見;在原身上因為有花紋、青銅硬而刀痕又細,並不顯眼,但小酒人身的模樣細皮嫩肉,那刀痕在腰上就顯得又大又猙獰。
小酒清醒之後曾說過,那刀痕是政爭的時候,她被人從祭壇上一刀掃下地時留的痕跡。
從那之後,小酒就厭惡戰亂,但她又經歷了好幾次相似的爭鬥,因為小酒是一支極貴重的酒罐,太平的時候持有者端出來炫耀,戰爭的時候也是敵人掠奪的對象……
「身在皇家卻永無寧日,與流落民間也毫無差別。」小酒又指著杯身另一邊:「左邊有一塊黑汙,那是在店鋪火燒的時候留下的,妳看在這裡。」
小酒說著,還撩起裙子讓夢雲潭看左大腿處一片焦黑的痕跡,更是慘不忍睹!
夢雲潭喜歡小酒這直來直往,沒有人類矯情的個性。
「泉釀血、穀造內,麴者架骨歲來封。擄掠燒殺多少事,斑斕成篇筆墨中。酣作詩、醉為舞,傾城一夢皆作土。歷代興衰怎堪問,不如尊中酒待溫。」小酒唱著,調性清淡,裡面有夢雲潭不能理解的東西。
「他是個怎樣的人?寫〈望月凌江歌〉的那一個。」夢雲潭問。
「是個傻子,只會唱歌喝酒。」小酒又笑了起來:「我們去喝酒!」
酒窖裡又熱鬧了起來,小酒喝了就特別開心,唱歌跳舞追老鼠,什麼把戲都鬧得出來;夢雲潭聽過人類說的「禍亂人間」之詞,她看眼前這一個應該有符合標準了……
「夢夢!妳來了我就特別開心啊!」小酒跳舞,還不忘說話。
夢雲潭又喝了一杓,她覺得應該沒喝很多,小酒的酒量真的有那麼差嗎?
小酒跳起舞來很好看,雙手舉起,一拈、一揚;雙腳踏步,一掂、一併,四肢展開再轉個圈,輕飄翩盈,風動雲流,姿態更勝鴻鵠彩蝶。
翩兮盈兮,邀月共舞……
「啊!」夢雲潭的杓子掉了。
難不成,〈望月凌江歌〉書寫的對象,是小酒?
有月明空,有女淮上。說的是某個人在夜裡,看見一名女子在河邊的意思。
「夢夢,那一條河妳曾經住過的,妳走之後主人帶著我也住在那河邊。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說我知道妳是誰,就是這個原因。」小酒停了下來,酒氣醺得她像撲滿紅妝,好處是淚流滿面也不會花。
小酒趴在夢雲潭身上哭了,哭得夢雲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人哭,看過太多太多次了,但是酒罐哭……
酒罐,也會哭。
這是夢雲潭聽過百次千次,卻始終無法體會之物。
「小酒,別哭了,那人怎了?是個好人嗎?」夢雲潭這才知道,酒罐哭起來是會連身上陳年酒氣一起蒸出來的,醺得躲暗處的老鼠、花貓都醉昏了。
「是個好人啊!好笨的人啊!」小酒還是哭個不停:「都死幾百年了,還是沒辦法忘掉他啊……」
「喲!在那河邊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幾百年,都夠人間一次改朝換代了。
小酒抽咽著,斷斷續續說起了幾百年前,一個王公子弟帶著一支罐子逃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