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老的裁決很快就公布了,露珠被關在自己的房間裡,失去了自由。
其它的事情露珠並不清楚,只知道有人在看守自己的房間,但沒有人再靠近她跟她說話。
露珠沒什麼心思去害怕,今天在短短時間內發生過太多事,她好似明白,又不太明白,許多事像一顆大石頭壓在心口,悶得她整個人難受,茶飯不思。
只有她母親看不下去,特地端了一碗湯進來時,露珠才勉強喝幾口。
有件事她一直記得,當她知道自己要被關起來那時,就開始擔心的事:今晚她沒法去湖邊見白霧了,她要失約了!
啊!還沒告訴白霧,那天晚上她舞沒跳完卻停下來的原因……
夜裡,露珠吃不下飯,月亮掛得越高,她就越緊張,頻頻往窗外看去,看不見湖,卻只看見幾個看守他的人來來回回走不停。
她想起,她的舞沒跳完。
那一夜中斷的舞步,不是出了差錯,而是露珠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她就要離開父母和兄弟了,當湖神讓她浮出水面,看這她從小生長的地方最後一次之後,她與她的親人就永遠無法見面了;她的家人會想念她嗎?
「露珠。」
「咿!」露珠又被嚇了一跳,與湖邊跳舞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露珠轉頭,便看見一絲絲的白色霧氣從門縫、從窗口飄飛進來,到露珠的面前,又是那一團熟悉的白霧。
「露珠,妳怎被關起來了?」白霧問。
「我跟你見面的事情,不曉得被誰看見,今天說給村裡的人聽了。長老很生氣,就把我關在這裡。」露珠看見白霧,終於安心了下來,心底還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樂。
「怕妳跑了?」
「我不知道。」
「妳不逃嗎?我聽見那些人說,會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這一次的祭典……妳會死。」
「我不逃。成為祭品是我從小就知道的事,我不怕。」露珠因為安心,終於有了笑容。
「為什麼不?每個人都會害怕死亡的。」
「我並不怕死,你曾經說過,你到一個地方,喜歡的時候住下來的,到想走的那時候就走。我聽了很喜歡。」露珠伸出手,想去摸摸白霧:「原本我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不知道為什麼,今晚見到你之後,我就想明白了。」
「妳明白了什麼?」白霧沒移動,讓露珠摸得到。
露珠的手碰著那一絲絲的霧氣,霧就散,手指碰到的地方好像沾上了水氣,又暖暖熱熱的,分不清是什麼感覺。
「我不怕死,該活的時候就活著,該是我死的時候就死,我這一生沒有什麼煩惱,很愉快。如果我逃走了,會給家人帶來不幸。」
露珠想起村裡一個老少皆知的傳聞:很久以前有一個祭品因為認識了外來的男人,禁不起男人的誘惑,在祭典前逃出了村子,那一年的祭典,長老為了平息湖神的怒氣,把祭品全家人都丟進了湖裡,溺死。
湖裡沒有湖神,所以也沒有湖神生不生氣的問題,幾百年來在湖裡死去的人跟湖神一點關係也沒有……但祭典是祖先定出來的規矩,沒有人會質疑實際上並沒有湖神,更何況,這個祭典關係到每年都有一家可以不必勞動就享有富足的生活,付出代價的只有一個人。
相反的,祭品沒了,就是更多人要無辜犧牲了。
「所以,我不害怕。」露珠這樣告訴白霧。
「……妳還沒告訴我,那天的舞為什麼沒跳完。」
「因為想到了我死後,我家人會不會想念我?」還以為,已經來不及告訴白霧了。這是她們早已約定好的。
「妳死後,我幫妳看著。」白霧回答。
「我現在想,湖裡雖然沒有湖神,但有你在,我的舞就跳給你看,好不好啊?」露珠又去碰碰白霧。
「好。」白霧靠近了露珠:「露珠啊!這是個很美的名字,但是,太過短暫。」
「怎會呢?一朝、一夕,看過最美的時刻然後轉眼消失,不好嗎?」
「我,已經看見這個世間太久,久到我都忘了時間怎麼去計算,所以我知道,短暫的美,最需要片刻不離,仔細去看。」
「你活了很久了?」
「我不明白什麼叫『活著』,但是……這樣說吧!我住在這湖裡的時間,比妳的村子遷過來還要久。可是我不是這村子的湖神。」
「我知道,你就是你。」露珠聽著聽著,覺得有點累,慢慢要把眼睛閉上。
但白霧還陪著她,露珠並不想睡著。
她揉揉眼睛。
「妳怎麼了?」白霧問。
「沒事。」露珠搖搖頭:「我還要告訴你,我唱的那歌謠,說的是邀月亮一起跳舞、喝酒,可我現在不想邀月亮了,我想邀你一起喝酒、跳舞……」露珠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重。
「露珠,我可以幫妳逃出去,我認識個酒罐子,那裡有妳想都想不到的美酒,我們一起去喝酒、跳舞好嗎?」白霧漸漸擴大,擴大到幾乎可以把露珠整個人包圍住……
「不可以,我不能走。」露珠的雙眼已經瞇成了一條縫。
「露珠?」
「你給自己取個名字吧!我死了下到黃泉去,也有你的名字可以唸……」
少女的眼睛已經完全閉上,同一時刻,氣息也完全停止了下來。
白霧圍住了少女,靜止無聲。
「喂!大家快來!那丫頭終於死了!大家快來!」門外,一個婦人的粗嗓音打破了屋內短暫的寧靜。
白霧沒動,圈內霧氣翻騰,漸漸改變了些什麼。
婦人話才剛喊完,房門就被撞破,一群男男女女進入了房內,可卻全堵在房門口……
「你們看!那個白白的東西是什麼?」有個聲音說。
「是……妖怪!是妖怪!那丫頭每晚都去找的妖怪!」又有個聲音尖叫了出來。
引起了外頭一陣巨大的騷動,與唉叫聲。
這是這團白霧在漫長的存在中,少數幾次讓人類看見。仍是一團白霧。
「露珠。」白霧繼續說著未完的話:「我很久以前就已經在這湖中居住,那時候,這湖不叫湖。妳是這湖養的,所以我就用這湖最早一次的稱呼當作名字吧!」白霧慢慢縮小變形,顏色也逐漸加深,好像另一個什麼的樣子。
「妖、妖怪!那丫頭把妖怪帶進村裡來啦!」外面仍然吵雜,卻沒人踏進房中一步。
「露珠,妳在黃泉的時候,可以這樣叫我。」白霧的模樣越來越清晰,形體皆備:「叫我,夢雲潭。」
白霧化成了露珠的模樣,纖細而適合於舞的體態,略帶著稚嫩卻秀緻的五官,一雙眼瞳含盡了江河湖海的水靈,嫩色的唇齒如落在湖心的粉紅花瓣。
「妖怪啊……」外頭又是一聲尖叫。
白霧站起身來,一個人類的模樣,從此有了名字,便喚「夢雲潭」,很久很久之前,一汪大湖的名字。
青波瀲灩,廣澤深潤,一眼不盡。晴時光鑑可照,風物明媚;夜間水霧漫冉,萬里飛煙流雲,如入不日之森,渺茫忘歸。
「吾,非妖、非鬼、非人。」夢雲潭轉過身面對仍在門口擠兌的群眾,一臉清冷,像夜間的湖水:「何人殺露珠?」
門外傳來陣陣蒼老的咳嗽聲,然後吐了一口痰,才出現在門口,面對著夢雲潭:「那賤人身為湖神的祭品,竟然還不知自愛,四處招惹妖物,惹得湖神發怒,她罪有應得!」
夢雲潭知道那老人就是歷年來指揮著少女一個個走入水中的禍首:「那湖裡,住得最久的便是吾。」
「妖物、骯髒的妖物!滿口胡言!」老人漲紅了臉,佈滿皺紋的臉上橫眉豎目:「來人啊!燒了這髒東西和那賤人,然後把這一家人都扔進湖裡!」
這一聲令下,外頭又擠進了幾個高壯的青年人,人人手上一把燒得正旺的火炬。
「這一家人留下,是露珠的遺願。」夢雲潭走向老人:「小鬼,吾認得你,你三歲時掉進湖裡差點淹死、七歲時跟著個騙徒出去了,十五歲回來……」夢雲潭已經到了老人的面前,她湊向老人耳邊,像怕老人聽不真切:「把當年的祭品先姦後殺,害人一家枉死湖中,吾皆得見。」
老人聽完臉色翻起青白:「妖物!胡言亂語,來人啊!燒!」
這個「燒」字才說完,那些青年人手上的火竟全數熄滅,村長老突然一聲哀號,往屋外奔出,卻重重摔在地上,然後痛苦地打起滾來……
老人身上冒出了火光,在一瞬間蔓延了全身,老人在地上痛苦的滾動驚叫,旁邊的村人卻沒一人敢上前解救。
才沒多久,老人就被燒得化成了一團火球,熊熊烈烈,高熱炙人。
村人已有大半跪伏在地,拜了起來,口口聲聲湖神饒命,令夢雲潭生厭。
「吾,非妖、非鬼、非人。那湖裡有魚有蝦,卻沒有汝等的湖神,吾亦不是。」夢雲潭掃視了一群低伏在自己面前的人類:「今夜吾走,他日吾回,若再見有殺人獻祭,此村生人,吾一個不留!」
說完後,夢雲潭走向人群最後端的一名青年面前,看只有那青年不跪也不拜,而是帶著些茫然的神情;青年見夢雲潭走向自己,除了心裡慌張之外,並沒有逃跑,也許是想弄懂眼前的狀況,也許是來不及反應。
「你,從此你代替那個燒死的人,看著這村,」夢雲潭想,這些人既然怕她,那她今日說的話,應是足以改變這個村落:「那湖足夠養活汝等,殺人獻祭又挨餓,毫無意義,今後廢除了,你都聽清楚了嗎?」
青年用力點點頭,又指著屋內:「那露珠……」
「汝等怎麼葬亡者,就怎麼葬,今後也不准再丟人進湖裡。」過去,夢雲潭每年都被那沉下的屍體擾得不得清淨,腐屍汙染了她的居所不說,屍毒總要毒死一群活物,煩悶透頂。
這群人,可真徹底教會了夢雲潭「煩悶」這個情緒。
「妳要去哪裡?」青年想起了什麼,趕緊問。
「離開這裡。」夢雲潭回答,又補充一句:「吾不是神,不可祭祀我,也不可向吾獻祭,若吾知你們做了這些事,此村生人,吾也一個不留!」
夢雲潭說完,回頭看了露珠最後一眼,今後她將用著這名令她期待又掛心的少女的模樣,到另一個地方去,這是千百年來她未曾預料過的……夢雲潭、夢雲潭,露珠在黃泉之國可以永遠懷念這短短的奇幻時光,而她,這個非妖非鬼非人之物,也可以永遠懷念著這短短幾天,她因為一個短暫卑微而脆弱的「生命」,改變了她曾千古不變的一切。
於是,夢雲潭散作一濛白霧,消失在大湖邊的某個小村落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