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8年,臺北。
我從仁愛圓環附近的大樓走了出來。在很年輕的時候,我記得那是一家叫做「誠品」的書店,24小時營業的創舉,吸引了許多夜貓子,如我,在那裡午夜流連,而現在,別說「誠品」這名,就連「書店」這個詞兒都沒有人在使用了。
我走到敦化南路和忠孝東路口,馬路的對面,記憶中曾是某間知名蛋糕店,現在變成「下一站」的公家單位,我始終沒搞清楚這些年來科技進步替我帶來的便利為何,更不要提,去使用或是了解這些現代化設備了。
65歲的我,在前幾年接受人工關節移植之後,我的雙腿變得依舊可以健步如飛,雖然踏在地上的感覺和真實還是有那麼一段距離,然而「可以散步」這件事情,讓我的人生意義回來了不少。
畢竟,每次在臺北街頭散步時,總是有好事發生。
最早最早,就是遇見你吧⋯⋯
1991年,我剛從女中畢業,和你在同一個補習班準備聯考。你總是會在每天早上替我準備熱開水,讓我很窩心。知道那是一種對我好感的表現,但是我們要面臨的是當時人生中最重要的大考,沒有人有多餘心思,去整理其他情緒,也就這樣,我們在考完聯考,離開補習班後,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就再也無法碰面了。我曾經為這麼愚笨的自己偷偷掉下眼淚,而且是在獲知自己考取了自己最想上的大學科系之後。因為,我希望能和你分享。
然而過沒多久,我就發現自己的眼淚白流了。那年暑假,走在安和路上,我竟然就這樣遇見了你。你臉上露出一抹驚訝,我嘴角則是透出一股微笑。我們擦肩,交錯,接著同時回頭。
你笑了,那只有漾在左邊臉頰的酒窩惹得我多愛。於是我們開始了第一次的交談,聊起你考上中部的大學,留下彼此家裡的電話號碼,開始我們長達五年的曖昧。一直到你當兵前,我們都沒有訴說過對對方的好感,一直到我送你去車站的那刻為止。
沒告訴你的是,大學那幾年,當你在中部讀書,偶爾回到臺北來時,我都會試著在臺北街頭漫步著,假裝自己在看仁愛路上的街景,實則心裡盼望著能否在某個轉角後碰到你。
如果你沒忘,我們的確這樣偶遇了三五次。每次在那樣偶遇之後,都會讓我開心個整天。
你當兵之後我們開始交往了。那時候還靠著書信往來。在這年頭,我曾說給親戚七歲的小孩聽,什麼叫做原子筆,他們已經不得而知,甚至連握筆的方式,都像遺忘了筷子怎麼拿那般平常。
你當兵的那幾年,我在出版社拼得兇。就希望能夠在工作上有好表現。然後你退伍了,我們結婚了。沒料到的是,我們的婚姻激烈得比夏天的颱風來時更加難受,連防颱準備都做不了。三年後,無預警地離婚,為了不想讓自己和你有任何瓜葛,我搬了家,換了電話,我們又失聯了。
偶爾,我在工作不順利時,會刻意往信義路上走,因為我知道你家在那附近,只不過,遇不到了。
後來網路被發明了,臉書也冒出來了。不知道怎麼連結的,我從朋友的頁面上看到你的消息。狀態:單身。都快四十了,還一個人生活,我不認為你是因為惦記著我才不找個伴,但我卻擔心你老了沒人照顧怎辦。畢竟當時我的身邊,還有個男朋友。
偷偷看著你的消息,我不想加你好友,我知道自己還喜歡著你,但這樣對身邊的人不公平,所以,我就深深地潛著水,當隻不會冒出水面和你打招呼的美人魚就好吧!!
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四十歲生日,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沒出現,結果被我的閨蜜傳訊息來告知,發現他的車正停放在林森北路的某間摩鐵裏。我崩潰著看著照片,那的確是他的車牌號碼,而兩小時前他的訊息也才剛告訴我,他要去公司加班所以不能來陪我。
我哭著往外走,沒目地的走,一路從東區走到了士林。現在回想起來,那得花我多長時間呀!然後在劍潭站的出口處,我碰見了你。四十歲了,保持的跟送你去當兵時的狀態沒兩樣。臉上那只有漾在左邊臉頰的酒窩依舊惹人愛。我看著你,距離你兩公尺左右,紅了眼眶,嚎啕大哭了起來。你愣了,想走過來,卻被我不停揮手,別,別靠近我,我不需要別人可憐,我選擇的,我自找的,別,別過來⋯⋯我哭了五分鐘,然後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我沒事,很開心,在臺北街頭可以碰見你⋯⋯」我強擠出微笑,對你說。然後,我轉頭,繼續往北邊走,最後走到天母了嗎⋯⋯?我忘了,只記得沿路上眼淚是鎖不住的⋯⋯
那好像是最後一次在臺北街頭遇見你了。
又過了幾年,台灣陷入一片蕭條,像是要沉的鐵達尼一樣。有關係的人,忙著將自己的小孩送出國,有能力的人,自己帶著全家遷移出這個小島。
你的臉書,在那之後,沒有更新了。我的生活,在那之後,也更艱難了。身患多種慢性病的老媽開始需要人照顧,我辭了工作,用我這幾年存的錢,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回饋她年輕時對幼兒時的我所做的所有事。
過了2030年後,這土地,終於落得和香港一樣的命運。還留在這裡的人,都是認命的人,而我,目送母親最後一刻的離開之後,暗自決定,留在這塊土地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後,就這樣結束生命吧⋯⋯
即便,我還是喜歡在臺北街頭散步,心中還是想著,或許在哪個轉角處的後面,會剛好碰到你⋯⋯
但我想,連臉書都沒上的你,不是早在多年前去到一個沒有臉書的地方,就是過起另外一種不想被人打擾的生活吧!
隨著身上的疾病越來越多,存款越來越少,環境越來越差,心裡天人交戰著這幾年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準備前往「下一站」這個機構,來享用政府糾葛多年的德政,所謂的「安樂死」,讓我這個早已經對人生沒有罣礙的老婦人,可以決定自己生命的長度。
臺北並沒有都更的很徹底。這個忠孝敦化的紅綠燈,依舊是幾十年前的那兩支鏽鐵,而我,等待站立的小紅人轉換成行走的小綠人之後,我用我的人工關節,一步一步準備度過馬路,往我的「下一站」前往。
這個路口很長,住過臺北的人都知道。當我走到中間的分隔島時,我看到前邊有個人影,也朝我走來。老花的眼睛讓我並不是很容易清楚分辨對方是男人,女人,老人或年輕人,一直到兩公尺左右距離,我看清楚了。
你停下了腳步,我也站在路中央。不可思議的是,怎麼都六十好幾的人了,狀態還可以保持得跟當年我送你去當兵時一樣好,臉上那只有漾在左邊臉頰的酒窩依舊惹人愛呢!?
小綠人的燈號閃爍頻率逐漸加快,我看著你,卻說不出半句話來。在我人生的最後,可以在臺北的街頭碰見你,這是多美的遭遇,但我怎麼敢讓你知道,我接下來的十分鐘,正打算去執行的事情呢?
當小綠人燈號閃爍到最高點,你終於走到我身邊,低頭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
「⋯⋯當我在臺北街頭遇不見妳的時候⋯⋯這裡彷彿,就只是一片名為臺北的荒地,如此而已⋯⋯」你的聲音低沈而悅耳,當我聽完,渾身顫抖,腦中千頭萬緒,卻找不出想要回應的話語。
你立刻接著說「啊,我可能認錯人了,老了,不好意思,胡言亂語,妳應該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然後你繼續往我身後走去,但因為已經紅燈,於是我倆背對背,站在被孤立的人行道分隔島中央。
就這樣,背對背,朝不同方向,站著。
⋯⋯等待那站立的小紅人,轉換成行走的小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