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7|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森林 八

我浸泡在微溫的木桶裡,這裡的浴室雖然老舊、磁磚附近都滲透著經年累月的水漬,但我在這裡,尚可說找到了自己的喘息之地……,雖說不過是個小小的浴室,但這樣年紀的房屋,也能擁有一間讓人願意花時間待在裡面的小澡堂,可以說是最大的確幸了,我剛搬離老家的時候,就仔細看過小鎮的每一處地方,最後決定入住這裡的原因,正是因為這間浴室的關係;附近的樹林傳出微微聲響,看來夏夜、蟲的鳴叫並不能止息今晚的氣息,我想像流動的河的聲音,一邊擦拭著自己的身體,水滑過肌膚的時候,發出靜靜的嘆息,像水臨近岸邊時,悄悄的舔舐河岸的潮聲。
夜晚的靜、以及被夜所覆蓋的萬物,植物裡有著昆蟲,遠處森林以及群山上住著各種不知名的動物,我閉上眼,臨摹與牠們相遇的情景,就像獵人一樣,仔細躲藏在樹叢之間,觀察著萬物自然的流動,像雲、霧一般的飄渺、消散,在牠們眼前的世界,必然跟身為人類的我截然不同;我躺在木桶裡,將眼光朝窗外的深夜看去,想起故鄉的某片山丘上,種植的檳榔樹、竹林、芭蕉等等遺留在斜坡上的作物,就像故意被人留在那裏一樣,我想想,當我離開家時,那一晚,是一個雨夜,風不大,但下著惆悵的雨;包覆在雨衣下的我獨自騎著車,來到車站,換了幾站後,便搭乘夜班火車來到這裡,那是一個逃離命運的夜,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這些年後我再想,人是否真能逃離命運呢?還是其實只能憑藉著自己的本能,試圖閃避,但卻不能確實從命運中脫逃、離開,得不斷的面對命運的追趕,終究在百般崎嶇的攀爬之下,來到自己命定的場所,接受各種考驗,並且與命運戰鬥;這實質上,才是人的命運本身的命題嗎?我這幾年,一直在想這樣的問題。縱然我能以小說的旁觀者,又或者是參與者,去試圖掌控、影響這整個故事的發展,但也很難說,創作本身不會出現什麼意外的轉折;例如:突然的靈感,又或者是前面的發展終告失敗……種種逼自己往別處行的意念,而能夠堅持自己意念的,被我歸屬於『強者』,而我自己,在這幾年的驗證後,我發現自己,既不屬於強者,也不屬於弱者,我算是中間人,不上不下的奇怪份子,沒有地方歸屬的情形下,只能當個異鄉人,成為如今的我。
擦乾身體,換上新的一套睡服,我癱坐在面對著隔壁鄰居院落的小小走廊,這裡是我最喜歡待的地方,因為是二樓的關係,能夠清楚看見竹子柵欄後面的庭園景色,隔壁原本住著一對老夫妻,但在幾年前丈夫過世後,只剩下老婆婆獨自守著宅邸,看來份外冷清,我有時會去打個招呼,也知道老人獨自生活不容易,所以偶爾會幫她買些小東西,算是作為鄰居的小小心意,而她的回饋,就是她家四周的小院落;雖然先生已過世,但仍悉心照顧著花草植物的老婆婆,有時會託我幫她買回一些植物肥料,小包小包的,看來這些園藝的雜事,已然變成老婆婆每日的生活重心;看著暗夜裡透著微光扶疏的枝葉,我的心像石頭一樣沉落,緩慢的落進河流底部的砂石中間,夜晚的時間,我安靜的看著手邊的書,夏夜的燥熱似乎突然被院落裡的寂靜吸收一樣,遠處森林緩緩吐納的清新空氣,一陣陣朝我襲來......。
無聲的沉寂籠罩著我,我想,睡眠前的孤獨,是近似於出家人般的空寂。我靜靜躺在床上,微熱的空氣中,瀰漫從窗邊透進來的風,綿如蠶絮、透明像絲織,這樣的風,無聲無息的躺在我的面前,像是陪伴我一樣,靜靜的守候。
寧靜的時刻,時鐘的秒針如嘆息般碎唸著,我則一絲不動的躺著,好像自己是病院裡安靜休息的病患一樣,慢慢的呼吸,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暗黝的房間內,使我想起許多事情。過往的一切浮現眼中,成為寄宿在我心床的背景。一幕幕,像是劇場,在拉開序幕時,燈光亮起,點醒我悶熱的思緒,然後將海底火山一般的暗流悄悄排出,變作蒸騰冒煙的泥流,在接觸冰冷的海水後,成形、凝固,化為黑色、硬塊的地表岩石。岸邊的風景,是我最常靜想、沉思時浮現的場景:堆積在我眼前,覆蓋在我過去的傷口上,匯集成畫板般的平滑筆觸,白色、溫潤的光,照在我的臉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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