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7|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特偵X] 番外 遙忘的回憶

景言永遠記得那一天。
他哥哥像往常一樣邊穿衣服,一邊咬著土司衝進房間一會兒又衝進祠堂。
「哥,在吃東西的時候不能上香,衣服要扣好。」
他記得自己唸著,沒幾秒景修又衝出來,氣急敗壞的說,「要死了, 香爐裂了!」
他怔了怔的跑去祠堂看,果然香爐出現一條裂縫,有些擔憂的跑出來,「哥,今天小心點吧?」
「沒事,我回頭叫叔去買個新的,你不要只唸書跟寫符,跟子青去打球還是打電動都好,不准再唸書了,也不准畫符!」景修邊把衣服釦好,抓著錢包跟手機就往外跑。「晚上我要吃滷排骨!」
「喔,我明天要考試啦,哥你小心點!」景言只來得及說這一句。
「死不了的啦!」景修笑著朝他揮揮手,開門的時候陽光照進來,他的臉看著虛幻不明,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他哥哥那麼有朝氣的臉。
他怎麼也不懂為什麼早上還笑著說死不了的人,現在會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整個人都是冷的。
協會大樓廳裡充滿肅靜和哀傷的氣氛,耳邊充斥了哭叫跟怒罵,一屋子的人,全都冰冷的躺在那裡,有那麼多熟悉的面孔,有那麼多平常和他笑,逗著他玩的長輩。
有那麼多從小抱著自己玩的大哥大姐。
有他哥哥……
他從小相依為命的哥哥。
他沒有哭,那太沒有真實感,他伸手輕輕碰了他哥哥的臉,冷得就像他下午拿出來解凍的排骨肉。
他脫下外套披在他哥身上,喃喃自語的說,「會感冒的。」
景言坐在旁邊,伸手握著哥哥的手,冰冰冷冷的滿是傷痕和血漬,他輕輕揉著那隻手,想看看會不會暖一點,「這麼冷,要凍壞了怎麼用符呀。」
好一陣子以後,他發現那隻手是暖不了的,但他還是緊緊的握在手裡。
「想報仇嗎?」
感覺到有片陰影覆蓋在身上的時候,景言抬起頭來,高大的身影帶著一種冰冷的氣息,頂上的燈太亮,他看不太清楚是誰。
他也不在意,只是回頭望著他哥哥,半晌才記得要搖搖頭。
「你哥死得這麼慘,你不想報仇?不問問怎麼死的?」
景言彎起了嘴角像是在笑,「他會生氣的。」
「氣你不幫他報仇?」
景言又搖搖頭,神情語氣都很平常,就像在聊天一樣,「記著幫他報仇,他會生氣。」
「你多大了?」那人在身邊坐下來,景言側頭望去才發現那人是左勤。
他常常看見左勤,平日每兩天就去一趟協會,三次有兩次會見到左勤,但他剛剛卻沒有認出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沒認出他來。
「會長?」景言愣了一下,然後回答,「十一歲。」
「跟小西一樣大?」左勤笑了起來。
「是。」景言總覺得左勤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但真要問哪裡不一樣他也分不出來,就只是種感覺而已。
「你不難過嗎?」左勤用著種很新奇的目光望著他。
景言回頭望著他哥哥的屍首,想了很久才回答,「沒感覺……總覺得等下他會醒來的。」
「他不會醒的,他死了。」左勤毫不留情的說。
景言只覺得心裡像是被狠刺了一下,卻也沒什麼生氣的感覺,只側頭望著左勤,「會長有事要吩咐?」
左勤的神情看起來還頗溫和,「沒有,只是路過來看看。」
「會長應該很忙吧。」景言又回過頭去,繼續輕揉著他哥哥冰冷僵硬的手。
左勤笑了起來,知道景言在趕他,也就站了起來,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這裡陰氣重,別待太久了。」
「謝謝會長。」景言點點頭,等左勤走了,他突然發現屋裡沒那麼冷了,他看著左勤剛剛拍他的位置,伸手摸摸也沒什麼感覺,皺起眉又繼續的呆坐在那裡,握著他哥哥的手發呆。
那一段時間,就像作夢一樣。
直到葬禮那天他都沒有哭,他叔叔看起來很疲倦、很哀傷,卻還要打起精神來處理葬禮跟協會的事,協調所有的紛爭,他不想增加叔叔的負擔,每天都還是過著跟以前一樣的生活。
後來,他又見到左勤幾次,神情嚴肅而哀傷。
他有點疑惑那天他見到的人是不是真的是左勤,但他沒有問,有關會長的事,還是盡量少管。
協會從那天起就徹底分裂了,左勤依舊掌管大權,因為曾經反對他的人裡,最有權勢的那些人,半數以上都死在知更鳥之亂裡。
他當時年紀還小,他哥哥不太跟他提協會裡的事,但也因為他還小,平時又少言,所以其他人到家裡商量事情的時候,從來沒有防過他。
只有回他哥哥意識到他有在聽,難得擺著一張嚴肅的臉,跟他說。
『你在外頭小心點,不管聽到什麼,只要出了這個門就什麼都別提,看見會長也不用提防他,他那個人你越是提防他,他就越會注意你,對付他最好的方式就是什麼都不曉得,別防他但也別親近他,有叔在,他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他永遠記得他哥說的那些話。
在幾次事後協調的會議當中,聽說原本反對左勤的人都陸陸續續的忿而退會,某天晚上姚家伯伯來過,跟叔叔吵了一架。
正確的說是他罵了叔叔一頓,叔叔沒回嘴,只聽他罵完,簡單的表明說他不會離開協會,姚家伯伯摔門走了,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姚家人。
叔叔的臉色蒼白,神情疲憊而內疚,但叔叔代表景家,他堅持留在協會裡,於是他也就跟著留下了。
那段時間很難熬,家裡空盪盪冷冰冰的,平時總充滿了他哥的吵鬧聲,他從來不知道屋裡能夠這麼安靜。
叔叔每天早出晚歸,家裡只有他一個。
苗子璇來過,想帶他回家去住一陣子,但他只搖搖頭,他不想離開家。
因為他不想走,所以苗子璇索性把苗子青跟路小西送過來,要他們互相照顧。
路小西一看到他,馬上哭了出來,整整一個小時哭個沒完,苗子青紅著眼睛,被他瞪了一眼不敢哭,只好一起安慰路小西。
他知道小西在幫他哭,因為他一直沒能哭出來,他總覺得哭了好像他哥就真的不在了。
那段日子他忙著照顧小西跟子青,屋裡總算沒那麼冷清,終於讓他熬過那段時間。
等協會終於又穩定下來,叔叔認真的跟他說了一些話。
「你不像你哥哥,什麼事都寫在臉上,很多事叔叔只能用猜的,叔叔知道你一定聽見很多議論,但不管如何,景家不能退出協會,這是我欠左勤的,我沒能保護好景修是我的錯,就因為如此我更要撐住協會,你現在是景家的繼承人了,往後在協會裡可能會遇到很多麻煩,保持你的本性,能忍的就忍,不能忍的也不用給叔叔留面子,你還小,這麼早就讓你面對這些事,是叔叔對不起你,但為了景家,叔叔希望你可以回協會來。」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點頭答應了。
後來,苗家伯伯最終沒有退出協會,路家也不用說了,既然左意風活下來了,路家就不可能退出協會。
他那時候才注意到,嚴夕雨不見了。
他問了苗子璇,她只是搖頭說不出一句話,臉上的神情又是傷心又是生氣,後來他乾脆也不問了,他知道葉采菱跟嚴慕晴也死了,他沒辦法想像嚴夕雨的心情, 他自己都說不出他對他哥的死有什麼感覺了,但他知道,比較起來嚴夕雨失去的最多,他徹底的變成孤單一個人。
他終於又開始回到協會,他注意自己的言行,處事低調謹慎,對每個人都客氣有禮但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沒辦法分辨哪些人是可以接近的,哪些不是,於是全都一視同仁。
能讓他親近的人除了小西跟子青以外,只有他哥還剩下的那些夥伴。
他不肯離家,小西跟子青就每天下課往他家跑,等他叔叔回來再送他倆回家,週末就讓他倆住在景家。
他開始回復到每兩天回到協會練習寫符的日子,從那時候起他才明白他叔叔說的麻煩意思是什麼。
他符寫得好練得快會被人眼紅,他故意做差一點會被嘲笑,如果怎麼也都不會有人滿意的話,他也就誰都不理會,只有子青為此跟那些找他麻煩的打了好幾次架。
後來他才知道,那些找他麻煩的人,有的是因為他景家繼承人的身份太過亮眼,他卡住了那些人往上爬的路,而其他的是在知更鳥之亂曾死去親人的,他們多數為了生活無法退出協會,卻又對支持左勤的他叔叔不滿,於是只把氣出在他身上。
對他來說那不算什麼,像叔叔說的,忍耐就好了。
為了怕子青被他連累,他盡可能的避開跟子青一起練習的時間。
有天他開了櫃子要拿符紙的時候,發現他櫃子裡所有的符紙都被倒了尿液,散發出一種難味的氣味,他怔了好一陣子把櫃子關上當作沒看到,回頭想去事務室領些空白符紙來用。
但他拿到符紙的時候,突然間覺得不對。
那些符紙是全白的,上面什麼都沒有,他才想起符紙本來就是全白的。
但他平常用的符紙,全部是景修一張一張先幫他開筆過,他只要練符字就好了,省很多時間。
他拿著手上的符紙突然覺得冷,冷到他全身都在顫抖。
他轉身就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間沒有人用的工具室是沒鎖的,他縮進黑暗的角落緊緊的抱著自已的腿,不停顫抖著。
那一刻,他意識到他哥已經死了。
再也沒有人能幫他開筆下符了,他再也聽不見他哥的笑聲,再也聽不見他哥充滿精神的大吼,也再不能被他哥抱在腿上,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的寫著符字。
他不會醒的,他死了。
那天左勤的話突然回盪在耳邊,他只是顫抖得更嚴重,黑暗中他什麼都看不見,等到他感覺到手臂上滾燙的水珠,他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他把臉埋進手臂裡,顫抖著,無聲的哭泣著。
他一直在等,等他哥哥什麼時候回家,但他現在終於意識到他不會回來了。
他那天一直哭到精疲力盡,冷得全身打顫,模模糊糊快要昏睡過去的時候,感覺到有人輕輕摸著他的臉。
「…哥……」他輕聲喚著,但對方沒有回應,只是摸摸他的頭,很溫柔的張開手臂環住他。
他正覺得冷,下意識的挨了過去,對方身上傳來的味道很陌生又好像很熟悉。
他很想睜開眼睛看看,但他覺得好累,對方只輕抱了抱他就鬆開手,他有點不想對方離開,伸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感覺到那人輕笑著,伸手拍了下他的肩,剛剛還冷得打顫的身體馬上就暖了起來。
他卻突然驚醒過來,站起來的時候發現那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伸手抹了抹臉,衝到門外去,看見左勤正好拐過轉角,似笑非笑的朝他望了眼,然後消失在轉角口。
那是「那一天」的左勤,跟平常的左勤不同,他不知道為什麼左勤會有兩個模樣,又為什麼只在自己面前露出真面目。
他想了想,那真的是真面目嗎?
景言回想起那天左勤說的每一句話,每個神態語氣,意識到那幾乎是兩個人。
景言不懂,但他想他總會弄懂的,於是他把自己整理了一下,抹乾了臉上的淚水,深吸了幾口氣,等情緒穩定了就回到了休息室去。
一走進去,他就皺起眉,苗子青滿臉怒氣的揍了好幾個人,那些人吵著要報告上去。
他想起他叔叔的話,心裡只想著,對不起,叔,沒辦法給你留面子了。
他伸手制止了苗子青,安靜的走到那些人面前,面無表情的開口,「那些符紙,是我哥哥景修一張一張為我開筆留給我的,最後的符紙。」
那幾個人縮了一下,臉上的神情有些難堪和內疚。
景言只是慢慢走到那些人面前,看著他們每一個人,緩慢的開口。「你們可以討厭我叔叔,可以看我不順眼,但我景家沒欠你們什麼,我一直不跟你們計較是因為我不想欺負人,今天讓我兄弟打你們是給你們面子,以後別在我面前耍這種把戲,真看我不順眼,就在下週的測驗上贏過我,要贏過我的,我給他跪下奉茶道歉我礙了你們的眼,沒贏過我的,我也不要求你們做同樣的事,以後別找我麻煩,別找我兄弟麻煩。」
說完,他就拉著苗子青走了,隔週的測驗,沒有一個人贏過他。
他不想引人注目,所以一直都讓自己不上不下的,但現在想想這是錯的,他要想保護自己跟子青,他得站在最上面才行。
測驗結束的隔天,他進休息室發現他的櫃子是開著的,他走過去一看,已經清理的乾乾淨淨,連一點味道也沒有。
他彎了彎嘴角沒說什麼,關上門走去找苗子青一起回家。
後來就再也沒有人找他麻煩,他也一直維持著頂尖的成績。
他之後又見過左勤幾次,左勤一如往常的對他點點頭,有時候會問兩句課程,像長輩一樣的拍拍他的肩,虛寒問暖一番,那種感覺就是平常的左勤。
偶爾他也會看見那「另一個 」左勤,總會在別人沒注意候時候,朝他笑一笑。
他只是不解的望著他而已,有時候點個頭做招呼。
偶爾他也會問自己一些問題,他回應的方式也一樣,沒有因為這個左勤不一樣而改變。
他開始觀察左勤,他想過該不該把這件事說出來,但最後他誰也沒說。
如果左勤有問題,他叔叔不可能不知道,左勤唯一親近的人就是他叔叔,如果他叔叔覺得那有危險,不可能不讓自己提防,所以他決定還是別有任何反應比較好。
叔叔也一直沒對他在協會裡的表現做任何評價,但隔了半年,叔叔被派去南部祭壇長駐。
叔叔跟他道歉說得離開的時候,他沒什麼在意,他平時也就一個人,他叔叔三天有兩天睡在協會裡,有回家的時間也都是他睡了之後,對他來說他叔叔在不在也沒什麼差別,他還是可以一個人過。
他叔叔答應了,但苗子璇卻不肯,逼他搬到苗家去,他不想造成別人的困擾,堅持不離家。
隔了幾天左意風跟路愉寧來找他,重傷初癒的左意風看起來臉色很蒼白。
左意風很鄭重拜託他,請他幫忙照顧小西,他們有某種不能說的理由,希望有人能一直在小西身邊看著他,也算是保護他。
左意風沒有說那所謂的「不能說的理由」是什麼,只是很認真的請他幫忙。
小西不能一個人行動,到哪裡都要有人跟著,他不能交女朋友,除了他跟子青以外,也不要交其他太要好的朋友。
他皺了皺眉,只問了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左意風對於他沒問為什麼而鬆了口氣,說只要是小西過得了十八歲,就隨他想做任何事都可以。
路愉寧只對他說,如果真的不想造成別人的負擔,不想讓人擔心的話,就讓人照顧他,他路家多他一張嘴吃飯不會怎麼樣,他還可以整天盯著小西。
他沒考慮很久就答應了,只對左意風說。「我現在不問,但將來如果有必要,我會問的。」
左意風朝他笑著,認真的回答他,「我答應你,將來只要你問,我就說。」
他點點頭,之後讓叔叔把祠堂的神位請到南部去,叔叔一走,他把行李收一收,鎖上景家老宅就搬到路家去,過著在路家和苗家往返的生活。
他始終沒告訴任何人關於左勤的事,他對左勤的觀察也停止在幾年前,那「另一個」左勤幾乎不出現之後,他偶爾想起來總會覺得,那是不是當初太過哀傷,所以產生了幻覺。
但為什麼是左勤?
他不懂,但他對待左勤一直就照著他哥告訴過他的,不提防他,也別親近他。
直到現在仍然一樣,但他有時候會想起他意識到他哥哥已經死了的那一天,在他哭得精疲力盡時那個安慰他的人。
那個懷抱是那麼溫暖,但那份溫暖之下到底藏著什麼意思,他到現在都沒弄懂。
但他知道,他總會再見到「那個」左勤的,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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