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看著那束暗紅色的花在眼前被摔在地上的剎那,他心裡是這麼想的。這將會是他往後人生裡最丟臉、最痛苦、最不願被提起的時刻。
她拒絕了他的求婚。
諷刺的是,他甚至還沒從口袋裡掏出刻了她姓名縮寫的戒指。現在那銀色的戒環和小小的鑽石像燒紅的木炭,燙著他的皮膚,之後會留下一道蔓延至心臟的傷痕。
身旁的人都刻意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降低說話的音量,與他保持一段伸長了手也觸碰不到的距離,好像他是被堆成尖塔的紙牌或某種傳染病,一不小心就會飛散、墜落,最後碎成漂浮在空氣中的致命病毒。
這話倒也沒說錯,不幸確實足以致命。
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爸嗜酒好賭,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風評差到連工作都丟了,回家還會對他媽拳打腳踢。後來有一晚,他爸趁半夜大家都睡著,把家裡值錢的東西拿一拿人就跑了,從此再也沒回來過,只留下整個村莊的閒言閒語,還有幾個三不五時就會帶刀來家裡踹東西恐嚇的債主。
那晚他身上背上的債務有多重,他還得透過那幾個債主才能得知。
大家都知道他是被爸爸丟掉的孩子,知道他家窮,知道他媽媽為了讓他繼續上學,需要在親戚面前下跪。
他抬不起頭。
那些與他交錯而過的身影,刻意迴避的眼神,還有每次提到家人的話題就會怕他聽到似的突然中止,他受夠了這些傷人的差別待遇。
國中畢業後,他放棄升學,直接出社會。對當時的他來說,離開這個村莊就等於從揮之不去的惡夢中醒了過來,但他沒想過,他的離開卻將苦撐多年的媽媽狠狠推進地獄的入口。
後來發生的事他會藏在心裡好幾十年,放任自己日復一日被罪惡感折磨,直到那女孩像奇蹟在他混亂的世界出現,他才終於被命運赦免,斬斷了從他爸開始的不幸輪迴。
當時的他不曾想過,自己會等到這一刻才知道事情錯得有多離譜。
他把那束玫瑰留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坐到不遠處的樹蔭下,像在進行某種悼念儀式。
那些見證了他的不幸的路人早就已經散去,遞補上來的都是與他生命完全沒有交集的臉孔。他想像自己出糗的畫面會成為某個人晚餐聚會時拿來吸引眾人目光的話題,成為某種毛骨悚然的笑柄。
想起她臉上的小雀斑時,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哭,會撕心裂肺,或用任何可以表達悲傷的方式來抗議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只覺得有點睏,直到天色暗了,街燈亮起,直到他的玫瑰被踩得支離破碎,他才決定起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媽媽,想起他爸消失之後的那好幾年。
他在想他收好行李走出村莊的那天清晨,他媽媽是不是像他現在一樣,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