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聖經中原意為「從天國來的好消息」。那麼來自午夜的福音,又是否在那黑暗與寧靜中,帶給人們一絲希望與平靜的祝福呢?
2020年Netflix推出由《探險活寶》製作人Pendleton Ward的新作《午夜福音》。全季8集的內容,取材自Duncan Trussell的Podcast《The Duncan Trussell Family Hour 》,Duncan Trussell本人也在劇中化身為主角Clancy Gilroy,與多位受訪者在影集中的多重虛擬宇宙進行深度對談。
夾雜大量資訊的角色對話、強烈的影像風格與敘事,令觀眾在首次觀看時難以消化。但筆者認為,這亦是一次打破既有觀看經驗的機會,你可以選擇先專注於影像,或只聽對話。這個時代不需要上電影院即能觀看串流的首輪電影,在《黑鏡:潘達斯奈基》中能選擇屬於自己的電影敘事線,你亦能用自身的步調來觀賞《午夜福音》這部作品,不急著一次吸收,慢慢咀嚼劇中提供的大量資訊,享受“福音”所帶來的恩賜。
第一集《國王的滋味》開頭,主人翁Clancy戴上耳機聽著Peter.Rowan Bluegrass Band的歌曲〈Across The Rolling Hills〉,身為佛教徒的Peter.Rowan曾在訪談提到,這首歌讚頌偉大的蓮花生大師Padmasambhava的精神,將佛陀的信息穿越美國和世界的丘陵,傳遞給芸芸眾生。似乎預告著《午夜福音》如同來自眾神的訊息,將帶給人們平靜與祥和。
主人翁Clancy第一次造訪是即將被殭屍毀滅的地球,受訪者是總統先生。但他並不太想談殭屍,話題從廣場上的大麻合法化支持者開始,開啟「好藥與壞藥」的爭論。致幻劑合法化一直都是近數十年來的議題,如同Clancy從小包包中拿出的字條一般,人們可以輕易提出大量的數據來證明致幻劑對於像癌末病人、精神官能症患者的幫助,但另一方面,反對者也能提出致幻劑造成的悲劇。比起「致幻劑是好藥還是壞藥」二分法的結論,兩位主角討論更多是在各種情境下,致幻劑對於人類的影響。
它只是一個化學物質,自然或是人造的,人類跟它的關聯才是問題所在。
致幻劑的電梯體驗
劇中總統與Clancy在脫離殭屍攻擊後,開啟一段致幻劑的電梯比喻討論。想像使用致幻劑的效果如同搭電梯,上去可以看到頂樓的派對:烏托邦的夢幻景色,但一不小心,你也會乘著電梯掉到地下樓層。Clancy較為樂觀,認為即使可能墜入地獄,但也有機會欣賞不曾看過的烏托邦風景。
何謂頂樓的烏托邦?何謂地下樓層的地獄?在這裡可以用致幻劑使用者常用的兩個名詞「Good Trip」、「Bad Trip」來替代。紀錄片《一路順風:迷幻之旅》(Have a Good Trip: Adventures in Psychedelics)中有更深入的討論。「Good Trip」可比喻使用致幻劑後,所感受到個人與世界融為一體,平靜且喜悅的氛圍。最早開啟致幻劑研究的哈佛教授Timothy Leary有段經典名言『四個小時迷幻蘑菇體驗的收穫,比我二十年來在心理學得到的還多。』,由此可見「Good Trip」驚人影響,創造了人類自身難以經歷的超驗體驗。
紀錄片《一路順風:迷幻之旅》以喜劇重現的方式,試圖拼湊出受訪者在使用致幻劑時,自身與世界融為一體的感受。
而「Bad Trip」就是另外一回事,你會感受自身墜入深淵,致幻劑勾起你的自卑、匱乏,讓你在痛苦的地獄中受盡折磨。紀錄片《一路順風:迷幻之旅》中也不斷提醒,可以使用一些方法來降低自身遇到「Bad Trip」的機會,像是審視自己的身心狀況;對於外表沒自信者不要照鏡子等等。
討論到致幻劑的電梯比喻時,我們可在畫面中看到兩位乘坐熱氣球的殭屍,熱氣球即是描述電梯比喻,其中一位不小心墜下掉入火堆,如同進入「Bad Trip」。
致幻劑的電梯比喻,好的體驗(Good Trip)能讓你看到美好風景。 壞的經驗(Bad Trip)讓你從天堂墜入地獄,並痛不欲生。
如何審視自身狀態
面對致幻劑可能造成的「Good Trip」與「Bad Trip」,總統提出一個非常根本的問題:「怎樣享受歡愉,又能自我掌握?」。面對這個提問,Clancy談自己使用“正念冥想”(Meditation)的方式,關照情緒、審視自身的狀況。跟使用致幻劑達到Good Trip比起來,正念冥想的方法Clancy認為同樣有效。
雖然是「正念冥想」,但並非想著正向的事情來淡化情緒,而是對自身進行真正的觀察。
何謂「真正的觀察」?Clancy又以自身的情緒經驗來說明。他年輕的時候經常感受到憤怒的情緒,很多時候都有一些“原因”,例如印表機壞掉、狂吠的狗很吵,人們可以選擇對狗發脾氣、砸爛印表機之類的行為,但這只是進入反應模式,容易讓憤怒加劇。但正念冥想不是對外,而是對內的觀察。Clancy用佛教的舉例,憤怒如同一朵根部苦澀的花,你順著花的氣味去找到苦澀的根部。在這樣的思考路徑下,印表機壞掉不是憤怒的“原因”,而是“觸媒”,真正的原因 是來自於自身。
依循著花的氣味去尋找憤怒的源頭這件事,總統又提出一個疑問「你是用感覺(Feeling)的方式,還是用洞察(Insight)的方式來進行?」,是順著接收所有的感受,還是去不斷對應到過去的情緒經驗?
很有意思是Clancy的答案:“留意”(Noting)。他說,這比較像是一種“練習”,去思考自己當下的狀態,用顯微鏡去不斷放大去檢視。而非像過去,遇到消極的情緒就忽視,去做下一件事情。
Clancy賦予車廂內的死屍一個笑臉,但其實我們沒辦法辨識屍體的情緒。暗示表面上的狀態,與真實狀態有差異的可能性。
非常有趣的地方在於,面對這個我們要“留意”、要用顯微鏡去不斷放大檢視的東西,Clancy使用“碎形”(Fractal)來形容。碎形是一個幾何形狀,它可以分成很多部分,而每個部分都是整體縮小後的形狀。像雪花、蕨類的葉子就是自然界中很典型的碎形代表。
註:影片為經典碎形案例-巴恩斯利蕨葉(Barnsley fern)
在觀看一個形體是否為碎形,要去判斷它的局部是否與整體接近,因此我們會不斷放大圖片。正念冥想就像是觀察碎形的這個“行為”,只是我們不斷放大與感受的,是我們的身體、意識與想法。這應對到Clancy提出的佛教觀點:『在分析事物的心理形式之前,應該先去觀察任何情緒狀態、思想與身體感覺。』
此時,畫面中可以看到街道旁不同的房屋模樣,奇異的狀態挑戰觀眾對於“房子”定義,是什麼樣的東西具備什麼樣的元素,我們才會認為它是“房子”呢?因此當你認真去觀看,會發現房子具有「窗戶」、「門」、「牆壁」這些“物件”,在我們先判斷它是房子前,它僅是這些“物件”組成的綜合體。
畫面中將房屋解構,讓觀眾反思。第一眼理所當然認為它是“房屋”,但它其實也是某種『門、窗戶、屋頂、牆面、桌椅,組織起來的綜合體。』 畫面左側的物件,我們可以從「有窗戶、在街道上,以及旁邊有房子」來判斷它是某種房子的變形。從“物件”到“房子的變形”這段思考路徑其實非常快且直覺,但Clancy建議觀眾,在下結論之前,先去意識到自己的思考路徑。
筆者認為,練習“正念冥想”比較像是某種修行,重點在於“做”這個行為,先不用為自己的情緒狀態賦予像是憤怒、悲傷、愉快等名詞,僅是純粹且細緻的去感受它。如此操作的話,根據Clancy經驗,這個情緒或狀態,最終會被升高、消散,然後消失。
纏繞在海豚身上的漁網
關於Clancy提出的“正念冥想”方法,總統認為這些概念與想法,以他個人難以獨自進行,現代的醫學圈中也越來越常見這樣的組織跟修行者。Clancy附議總統的想法,確實有越來越多的僧侶或組織,接受像佛教的宗教概念,成為正向的支持團體,來盡可能達到「接觸真實」或「在現實的情境下接受現實」。
至於怎麼樣在「現實的情境下接受現實」?登上熱氣球後,Clancy開始進行解釋,而我們可以從他的說明中理出冥想達到超脫的脈絡。
讓人很驚訝的是,大家都會說「現實真糟糕、世界真糟糕!」。我們想過程中不斷後退,直到再也看不到自己。我們想進入完全觀察者的狀態,直到你達到意識的意識,你就會完全的清醒。
「真糟糕!」這是人們對現實的“反應”,而靈修、使用致幻劑可以幫助你後退一些,成為全然的旁觀者。筆者認為這個「看不到自己」並不是因此現實、世界與你無關,是接受我也是現實世界的一部分,現實就是現實、世界就是世界。因此「很糟糕!」是人附加上去的。
概念就是,那才是我們真實的自我。這整個物質世界,包含我們的身體是一種現象學的領域,壓縮在這個意識中。
現象學(Phenomenological)是由phenomenon(顯現、可觀察到的)+Logos(學問)所組成。是由胡賽爾(Edmund Husserl)所提出。現象學僅是一個方法論,它「存而不論」的概念,先觀察 事物的本質、初次的印象,而非 為它的存在下一個定義 。
透過現象學的概念,重新拆解「世界很糟糕」這件事。很糟糕是你的反應(你下一個定義 ),在這之前一定是先觀察 到「某件事」,這件事發生在世界之中,因此你對世界的所有的認識與感受,都是你先觀察 (現象學)到並壓縮在你腦海中的東西。
所以認為我是獨自一人,或認為我是一個個體的這種想法,其實你已經不是了。因為你是事物與觀察者匯集而成的結果,因此產生“自我”的幻覺。如果宇宙是海豚,那基本上我們的身體就是漁網,我們會自我纏繞。
人類先認識世界(先觀察 ),再將自己放置在世界中屬於自己的位置(下一個定義 ),這產生“自我”,對應到Clancy所說「你是事物與觀察者匯集而成的結果」。所以把世界比喻成海豚,“自我”就是個纏繞(觀察與下定義)在海豚身上的漁網,或許貼近海豚本身的形體,但終究只是漁網(因為真實世界是海豚)。
草原上的獅子獵殺羚羊,在某些身體保護機制中,觀者產生「可怕、血腥、恐懼」的情緒,但抽離來看,這就僅是一個正常現象。因此,那些「世界很糟糕」的想法,是由“自我”產生的反應,但現實世界就是這樣,就是有這樣的人、發生這樣的事。
Ram Dass (《午夜福音》經常會提到的靈性導師)在他的著作〈Polishing the Mirror〉中使用「通俗生活劇」來描述這個“自我”的幻象。人透過這齣生活劇來看自己、看世界,就會落入自我與他人隔離的狀態。我們只看到我們想看的,而影響的因素就是動機與慾望,它使我們不盡然看到事物的真實樣貌。在這層意義上來講,是我們的慾望系統創造出我們覺知的世界。
這個“自我”的幻象在印度教中也有一個名字,「摩耶」(Maya)。印度教的世界觀中,宇宙是一個“梵”,它是一個巨大且超越時間的實體,而“梵”在世間上顯現的就是“摩耶”,是一個相對實相,印度教認為人一生就是要靠苦修,破除“摩耶”找到“梵”。
這個「幻覺」、「通俗生活劇」、「摩耶」,都是腦袋對世界的投射現象。但筆者認為意識到這樣的投射現象,並非要告訴你因此只要消極面對人生(當然也是選項),而是將我們拉到某種距離後,擁有另一種看待自己的視野。如同在大草原上獅子殺死羚羊,這僅是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Ram Dass有一個很棒的小結,他引用Thaddeus Golas的著作〈懶人啟蒙指南〉(The Lazy Man's Guide to Enlightenment )中的一句話:「你永遠不必改變你看到的事物,只要改變你看待它的方式就可以了。」
在討論貼近真實時,兩人搭上原先殭屍搭乘的熱氣球升空,暗示透過“正念冥想”的概念,同樣也能看見使用致幻劑,才能看見的烏托邦風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神經科學Roland Griffiths教授在紀錄片《腦內解碼》中提到:「正念冥想是經過驗證的課程,用來探究心智本質,致幻劑則是速成課。」,Ram Dass在一次食用迷幻蘑菇經驗後感受到意識的擴展,進而開啟他成為靈學大師的旅程。
討論正念冥想的兩人,乘上熱氣球後,終於能看見致幻劑使用者(殭屍)所見的景色。
讓殭屍咬一口
Clancy與總統最終搭上熱氣球,總統發病攻擊Clancy,兩人一起變成殭屍。這才發現,成為殭屍棒透了!(殭屍病毒為致幻劑,兩人使用致幻劑後發現世界真美好!)而更多關於成為殭屍(使用致幻劑)的影響,則可以從殭屍們唱的歌中找到線索。不過要留意的是,從先前的影片資訊中,推論“正念冥想”能達到致幻劑Good Trip的同樣效果,因此我們也可預設殭狀態,等同於靈性修行者的狀態。
我們出生,然後死亡,多數人在有生之年只會哭泣。我們曾經失明,如今重見光明。成為殭屍真好。
這裡描述多數人在人生中感受到的痛苦、迷失,都能在服用致幻劑(靈修)後得到舒緩。
原先想帶領大家逃難的大叔,最終意識到並沒有什麼需要遠離的。
我們慢慢走,因為不需要跑。況且,幹嘛跑呢?眼前的是愛呀!
這段描述表示作者透過殭屍的步行緩慢,來描述致幻劑使用者跟靈修者,他們並不需要透過移動來追求,他們本身就是喜悅的一部分。
生命是監獄,我們找到了鑰匙。就是讓殭屍咬一口!
本段更強調了使用致幻劑與靈修對於感受生命是苦悶的人,有啟發作用。
本集結尾,政府研發解藥,最終導致悲劇。因此可以來思考,為何我們會需要“解除殭屍狀態”?
“殭屍很不好”概念,在許多電影、作品中反覆出現,因此劇中人物殺殭屍,觀眾視為理所當然。但筆者認為很有趣的一點在於,我們是否設想過「成為殭屍的人,他們的感受如何?」,過去電影作品中並沒有過殭屍觀點,如果成為殭屍是一件很棒的事呢?在劇中成為殭屍到棒呆了!但沒有殭屍有機會跟其他人說這件事,導致一場無意義的恐慌。
筆者認為這跟對於致幻劑的恐懼是一樣的,當政府先為它冠上“毒品”這個名詞時,它幾乎難以為自身辯解,如同無法跟人類溝通的殭屍。但致幻劑只是一個化學物質,在合理狀態的使用下(最初Clancy與總統的討論中有說明),微量的致幻劑能夠緩和社交恐懼、改善睡眠品質、減輕病狀痛楚,這些都是有科學根據的。
真的有用嗎?
致幻劑成為自我意識覺察的起點,這樣的故事在充滿嬉皮的60年代相當常見,筆者認為這個主題相當適合擔任《午夜福音》的首集。在某些程度上,並不是致幻劑、正念冥想讓你脫離煩惱,而是這兩件行為之後產生觀點,才是緩解痛苦的關鍵。筆者先姑且稱呼它為「頓悟」。至於,為何我們需要「頓悟」?如何達到「頓悟」?我們真的有「頓悟」嗎?「頓悟」之後要幹嘛?這是後續幾集會談到的議題。
總統在被殭屍咬死之前的遺言「沒有所謂的壞藥,要視情況而定。」穿透了整集觀點,除講述社會對於致幻劑的看法外,也是談人對於世界的看法。在某些情況下,我們也會覺得這個世界很糟,但世界就是它原本的樣子不是嗎?
人們初次使用致幻劑、冥想這些工具,某些動機為試圖緩解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痛苦。但現實就是,並不是學會了這些工具,就能過上無痛的一生。終究會有一些事情,會讓我們產生難以緩解的痛苦,例如死亡、所愛之人的死亡,即使已經理解這些都是“自我”帶來的感受,但這些感受並不是一揮及去,那該怎麼辦?
這些提問,Clancy會在後續的幾集中提出,礙於篇幅難以一次在此說明。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從第一集中得到一些訊息,例如並不是去抹除、逃避痛苦,而是去接受痛苦也是真實,痛苦與受苦,是有所差別的。Ram Dass談過一個概念,筆者認為很適合當作結尾。
接納當下所是,承認它,給它空間,感覺它只是另一個感覺,痛苦是,你也是。
(圖片皆為影片截圖,版權歸Netflix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