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7|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第一章:夜遊團(2)

  「那陣子死了很多人,國民黨抱持著屠百殺一的心態掃蕩南北的眷村鄉里。然後他們不知道在哪裡聽到風聲,說是這裡藏匿一名姓陳的抗日人士。」
  他又給我塞了幾口粽子,硬生生地把我撐得像隻倉鼠。「當時的司令長一聽,馬上派了二十幾個軍人過來,趁夜屠殺村中的人。那時代的人早睡,許多人還不知道發生甚麼事就死了,至今大概也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死的事實,還在那裏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健康生活。
  這樣一想,那些沒意識到的人還算幸運。一些比較淺眠的人死得淒厲,年輕的人剛聽到槍聲還認不得,沒想到要跑,年邁的人想跑也跑不動,終究被趕盡殺絕。整座眷村一夕之間化作地獄,誰也沒放過。
  自此,整個眷村一分為二。白天鬧鬼,夜晚也鬧鬼,鬧的卻是完全不同類型的鬼。白天鬧的鬼親民,只是在自己的時空中耕田,一些來取景的攝影師常在田裡拍到祂們;晚上鬧的鬼死得委屈,沒人祭拜又知道自己等不到鬼差,各個想抓交替。」
  六子話少,難得說上一長串,多少有些口乾舌燥。他咳了幾聲,從座位底下撈出一罐水潤喉,恰好騰出時間讓我消化這故事。
  我對瑪鋉溪的印象止於泛舟,甚麼眷村、清鄉都是第一次知道。
  儘管在教課書上學過二二八大屠殺的始末,我總覺得這是上一輩的事,對於它的傷害渾然不覺。今次要在這麼近的距離和那些死不到幾百年的冤死鬼打交道,才驚覺這事兒可以離自己這麼近。
  儘管六子提到的抓交替讓人有些退縮,我想到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也是可憐,一時同理心氾濫了起來。沉悶地朝六子提問:「為什麼等不到鬼差?沒甚麼方法能幫祂們嗎?」
  六子搖頭,叫我不要胡思亂想。他說這歷史的創傷只能由後人記得,但是沒有人有能力去挽回已經發生過的事,唯一能做的只有避免歷史重演。他又說,提這故事的重點不是讓我觸史傷情,主要是因為這類鬼都尋著某一樣東西,只要準備好了,讓祂們現身也不是甚麼太難的事兒。
  他沒告訴我要準備甚麼,只顧著把剩下的粽子塞進我嘴裡,待我吃得差不多了才讓我把車停在一處滿是雜草的空地。
  車子附近有條崩塌的石路,走起來相當顛簸。路的四周盡是桂竹,在無風的狀態下緩慢擺動,陰森森的,不時傳來青蛙的鳴叫。
  六子走在前面,提著一台不知道哪裡搞來的露營燈指路。我看光線還算通明,把手機放進事前準備的胸包外側,利用專放手機的透明外袋固定鏡頭,順便騰出雙手,適時攙扶周遭的竹葉。
  此時剛過端午,就算入夜也有個三十度逃不掉。但也不曉得是下方的溪流影響還是此處近山,四周的溫度明顯下降了不少,甚能感到些許的寒意。一向怕熱的六子也沒出汗,僅是悶不吭聲地提著營燈前進。
  一路無話,我們跌跌撞撞地攀過土石阻隔的道路,終於進到眷村的範圍。
  入口處的紅磚牆畫著「忠信篤敬」四個字,特別模糊的字尾鑽著幾個長滿雜草的彈孔。我問六子這地方是不是死過人,他點頭,讓我在牆角點三支菸放著。
  待我安好菸,六子朝我揮了揮手,帶我繞過村口的布告欄,沿著村里外圍走進一棟白色的平房。
  我看這屋寬敞,家具、佛壇都用高檔的紅檜木製成,算是當時的大戶人家。可惜台灣的溼氣太重,已經脆化的鐵門儼然失去了遮風避雨的功用,只能勉強虛掩著掉漆的門框。現今少見的黑鐵窗花亦然,滿是褐紅的鏽蝕,只要稍加施力就會連框帶窗的一齊脫落,很是沒有安全感。
  六子說這裡曾經住著一名年邁退伍的高官,而這軍警消職多半命裡帶煞,死後仍會留下濃厚的煞氣,一說是保家平安,二說是防鬼入宅;屋裡的東西出不去,屋外的東西進不來,正好適合準備召鬼的道具。
  他說的頭頭是道,我卻越聽越奇怪,心想他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清鄉的事可能還有一些文獻可以考究,畢竟這種大型歷史事件,在怎麼掩蓋也不可能徹底抹殺。但這傢伙怎麼連住過誰都知道?莫不是贓了中研院留下的戶口名簿?
  我盤算著偷取文物的假釋金額,突然覺得哪裡不對。一把拉住六子,彎下腰,嚴肅的湊到他耳邊。
  「甚麼叫『東西出不去』?」我一開口,滿嘴都是糯米的油香,燻的自己既尷尬又無奈,「是我們要在這裡殉情了?還是這房子裡有東西?」
  語畢,六子抄起拳頭就往我腦門揍,力道之狠,也不管我會不會就躺在這兒了,合著是沒有和我殉情的打算。我連忙挨著求饒,讓他大爺行行好,別把玩笑當真。
  「這種事可不能當作玩笑。」他沉下臉,略過我,凝視著在我身後的窗扇。倏地,一道凌亂的腳步聲響起,踩斷屋外的落枝,朝我們的所在地逼近。
  我轉過頭,眼睜睜看著玻璃毛窗浮現一塊特別深的陰影。那陰影隨著腳步聲左右搖擺,看似活物,晃了好一會兒才跟著腳步聲停在毛窗的正中央。
  此時,我的大腦還沒消化現況,六子已經走到我旁邊,幽幽地開口:「看吧。祂們當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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