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1|閱讀時間 ‧ 約 22 分鐘

第二十五話、考驗

另一邊,還不知道由希等人此刻的對答,沙.德古加雙手抱膝注視著篝火。
此時已經入夜,兩兄妹適應性也不錯,從收納空間拿出衣服權充毯子就這樣靠著牆壁入睡。出乎意料的是。不只是亞德,就連看來嬌氣的紫晶都沒抱怨幾句話,甚至還反過來感謝他的辛勞……有才華又驕傲,俯視眾人卻不帶鄙夷,笑起來的樣子兼具美麗與可愛。他想像中的斐斯特蕾雅公主,就該是這樣的性格。
——可是這簡直理想過頭了,簡直就像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沙注視著斐斯特蕾雅的睡容。
見過公主、救了她,取消整個種族免於被流放的懲罰,已經足夠幸運了。所以,就安靜地完成接下來的任務,將此刻好好地收藏在心底就好。
別再要求更多了。沙對自己說。
洞窟外的悶雨直下,不久,分離的同伴們終於來了聯絡,身上的水晶散發著螢光。沙趕緊接下了聯絡,傳入水晶的魔力透入手掌大的水晶,顯現出魔法陣耀眼的光。透過雨幕傳來由希的聲音:「沙,那邊狀況怎麼樣?」
「由希殿下。」沙壓低了聲音,走到遠處,「我跟兩位殿下待在一起,正在洞窟中。他們已經休息,由我負責守夜。請不要擔心。」
「……等等,洞窟?」
「有什麼問題嗎?」
對面的聲音稍微有點遲疑。「在我的印象中,這附近好像沒有洞窟,倒是有一個往地下城遺跡的入口。你們該不會在那裡吧?」
沙愕然回頭,往洞窟的黑暗處看去,深邃的幽冥中唯有風聲呼嘯。他仔細在洞窟內尋找,才在不起眼的地方看見了往下的坡道,正好足夠他展翅。
為避免驚動洞窟內的魔物,沙並沒有深入搜尋,而是回到了上層。
「——是的,這裡確實是洞窟。」外頭是暴雨,裡面是深淵。沙的聲音很氣餒,「很抱歉,是我沒有注意。」
「無妨。那並不是特別危險的遺跡,就是你自己也可以防守。別擔心,儘量保持安靜等我半小時。」
沙跟由希沒有特別交情,對這位「水神族的怪物」的觀點與傳聞相符,基本是毀譽參半。做為學者,他確實備受尊崇,但是,私德方面可就不一樣了。
他作為水神族最優秀的人,卻拋棄了王族身分投身研究,這點讓沙非常不能夠諒解。他作為敵人非常惹人厭,可是作為同伴卻相當可靠。
「在我抵達之前,先按照我說的加強結界,途中記得注意深處的動靜。」
此時,由希精準到近乎冷漠的的神族語帶來了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在第一只魔物從黑暗中衝出的時候,沙冷靜地用短劍斬斷了弱小的蝙蝠,中斷了牠的嘶鳴。
沙面無表情的輕甩短劍,綠色的血落在地上。
很好,這種程度確實沒問題。
心跳聲,雨聲,還有心跳聲混在一起。
握著劍的手最初因為緊張漸漸感到麻木,活動後終於恢復了知覺。明明很熟悉戰鬥,卻在重要時刻感到特別緊張。這就是經驗不足吧?
幸虧過往的訓練很快有了成果。
在渾沌的腦袋重新轉動之前,身體已經擅自開始動作。
回過神的瞬間,面前已經是滿地魔物,血腥味在空中擴散。
同一時刻,地板微微震動,極具壓迫感的魔力由下而上傳來。
沙果斷揮劍往地下洞窟飛去。
……
大約二十分鐘後,由希終於抵達了洞窟。他先叫醒了亞德,囑咐兩人小心並且讓紫晶使用結界後,就往下層走去。
越過了弱小的魔物屍骸鋪成的血路,帶著血腥味臭氣的空氣撲鼻而來。在屍骸組成的道路盡頭,是被魔物的紫色血液染出的幾根羽毛。
屍山的盡頭是被魔物的血污染的天使。
沙.德古加握著短劍不動,一瞬間看起來像是血染的雕像。
金髮、白翼與血的組合有一種奇特的美感。原來如此,這就是德古加家族被稱為「墮天使」的原因。
「……沙。」
沙緩緩回過頭,渙散的視線終於找到焦點。「由希殿下。」
他的態度有些奇怪,稍微有些茫然,也像是沉浸在沙戮中,被聲音喚回。
這就是所謂的「墮天使」吧,猶如來自冥界血池深處,令人聯想到死亡的天使。
天使以花與風兩種天使為主,前者的習性更接近精靈與神族而後者更接近魔族。
外表與道德觀上,墮天使看起來與神族類似,在戰鬥上卻更接近魔族。魔族在夜晚恢復力更強,部分魔族在戰鬥中會陷入狂暴狀態,戰鬥力增強卻失去理智。
墮天使會無意識地尋找與自己魔力合拍的對象,通過對方的魔力抑制狂躁的殺戮慾望。浴血戰鬥後,鮮血將翅膀染紅爾後乾涸,翅膀看起來就像是黑色。因此,這個家族才有了「墮天使」這樣的稱號。
對神族來說,他們是優秀的戰士、令人恐懼的敵人,也是與魔族抗衡的希望。
卻像是無法控制的瘋狗,隨時會咬人,毫無神族應有的理性與品味。
看見沙此刻的模樣,由希深刻地體認到,墮天使被聖法提加忌諱並非毫無理由。幸虧由希表情管理做得不錯,將驚訝默默收在心裡,「受傷了嗎?」
沙緘默了片刻,好像在偷看他的表情。「沒有。」
「那先別回去,我有點話要說。」
黑暗中,沙看著由希點起了燈火,同時展開結界。魔法燈的光芒照亮了洞窟。
聽見他說:「你知道嗎?這個洞窟本來其實是礦場,後來因為一些原因聚集了魔物,可惜位置尷尬正巧介於兩個領地邊界,就這樣放著數百年。」
「難怪這裡的魔物異常密集。附近的居民應該會很困擾吧?」
「沒錯。期間雖然歷經數次協調,最終還是不歡而散,甚至成為幾次小規模衝突的導火線,驚動了聖法提加。領主們互相推諉指責,爾後由神后出面、教會協助,合力將洞窟封印起來,才算是解決。」由希頓了頓,「我想你應該也猜到了,這是護衛團的訓練場。偶爾也會用來測試王族隨侍的候選人,也就是你。」
「……隨侍?」
「拉娜陛下有意讓你擔任斐斯特蕾雅殿下的隨侍,但是,你們族長以你年紀還小戰力不足為由反對,就由我來給你一個小測驗。這測驗結果……」由希環顧四周,忍不住讚嘆。「超乎想像地好。你還不到二十歲,這樣的戰力即使在德古加家族也是出類拔萃。」
「謝殿下。」
「我幫你看看,做個緊急治療。」
沙慌忙道:「不、不用了!我身上都是血,怕會讓您覺得噁心,這樣就可以了。」
「過來,不要讓我說第二次。你想這樣站到公主殿下面前嗎?」
用威壓的方式似乎比說服的有效果多了,或者,其實是因為紫晶嗎?由希細細地端詳著沙,他垂下頭,乖乖地站到由希身邊。由希先用水為他沖刷了頭髮與翅膀,恢復成了平常那個謹慎又稍微有點膽怯的小少年。
——感覺像是為寵物梳洗一樣。由希想。他抱著這樣的心情為沙清洗了翅膀與身體,扔了套乾淨的衣服給他換。
沙惴惴不安的表情看來很有趣,可讓他這樣不安也不大好。由希隨口找了話題:「雖說拉娜陛下已經選定了你,但是,我想確認一下你的意見。如果你不想當隨侍,這個話題就正好到此為止,我會幫你說服拉娜陛下。在抵達水之都之前,你可以慢慢考慮。」
「不用考慮了。」沙說,「請讓我試試。」
「……我毫不懷疑你的能力,但是,我還是得多說一句。跟王族扯上關係非常麻煩,根據目前情勢,甚至可能有性命危險。即使如此,你也想這麼做嗎?」
「和平的時代不需要戰士,我已經做好覺悟。」
見沙態度堅定,由希也不再阻撓,只輕飄飄地補了一句。
「她只是主人,是需要守護的對象。」
「……我知道。」
「你真的是這樣想嗎?如果不能放棄也不打算靠近,站在這種距離會更加痛苦。」
沙沒有立刻回答,同樣的話讓由希說起來似乎格外有說服力。
簡直沉重地像是死亡宣判。
說不出口的想法被點了出來,羞愧又不甘的同時又感到不平。同樣作為天使族,琉璃卻能夠光明正大地站在王子殿下的身側。他自認各方面都不會輸,即便不平卻也不願意口出惡言,只能把所有的想法都吞進肚子裡。
如果說這就是命運,他憎恨命運更痛恨著神。
抬頭,卻看見由希一臉了然地對他笑。「不想努力看看嗎?」
話語不受控制,脫口而出。「想。」
「水神族的怪物」笑容更深了一些,對沙伸出手。
「那麼,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同伴了。」
……
「你說什麼,由希跟沙去了洞窟?為什麼不阻止他們?」紫晶的聲音不自覺拔高。
「紫晶,冷靜點。」
「你要我怎麼冷靜嘛!要是沙受傷了怎麼辦?」
「紫晶,妳是不是對沙有什麼誤會?雖然他長得很可愛,但畢竟是德古加家族的人。」
「我知道啊!」
「妳不知道。」亞德倒是很冷靜,「如果說曼德沙家是魔族的頂端,那麼德古加家族就是神族的戰力頂端了。妳想想看,沙只比妳大幾歲卻有獨自入侵聖法提加而不被發現的實力。還需要我們擔心嗎?」
紫晶微微臉紅。「我就是擔心。那又怎麼了?」
「我們兩個下去只能當拖油瓶,萬一受傷還會讓他被責備喔?」
紫晶繃著臉不說話,垂下頭。亞德拍了拍她的腦袋:「好啦,就相信他們吧。而且,沙可是你的護衛。妳這麼擔心,就等於不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們。」
「真的沒有我能做的事情嗎?」
「有啊,比方說治療。」
紫晶氣鼓鼓地瞪著亞德。「哥,你在小看我嗎?」
「當然不是。我知道妳的實力不只這樣,可是,妳要有身為上位者的自覺。他只是妳的護衛,假設妳出手保護他而受傷,就是本末倒置。」
「可是你明明保護過琉璃。」
「琉璃不只是我的護衛,同時也是我的未婚妻。」
紫晶被噎得說不出話了,只能哼一聲扭頭鬧彆扭,不管亞德怎麼安撫都沒用。
等沒多久,沙與由希一身清爽地回來。若不是兩人身上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還以為他們就是散步回來。
「你們終於回來了,有沒有受傷?」紫晶著急著上前,卻沒想到沙退了半步。紫晶不快,卻也沒堅持,改以視線上下打量:「躲什麼?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沒有受傷。」
沙略顯尷尬:「我身上還有血腥味,請殿下暫時離我遠一點。」
「都什麼時候還在乎這種事情,過來。」
「可是,我沒有受傷……」
堅持半分鐘之後,沙乖乖地站著讓紫晶檢查,果然如沙所說的那樣毫髮無傷。
紫晶一臉不可思議:「這怎麼可能?」
「殿下,我沒有看起來那麼柔弱。」
可是紫晶還是不放心,施了幾個治療咒語,還開始檢查翅膀。
對神族來說,翅膀只是一種裝飾,但對天使族可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接著紫晶還開始幫他梳理羽毛,沙的臉紅透了,很久才低聲說了句:「殿下,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不能摸嗎?」
「也不是不行……」
看沙一臉遲疑又害羞的模樣,亞德猜想梳理翅膀可能有什麼重要意涵,本來還想讓由希開口勸她。可回頭看見由希一臉笑容,就知道他腦子裡又有什麼壞主意。
亞德忍不住問道:「不能碰翅膀嗎?」
由希低笑,卻沒有刻意壓低聲音:「當然可以。但對天使族來說,梳理羽毛是一種愛的表現。所以,如果沒有那種意思還是注意一點比較好?」
紫晶的動作顯而易見地頓了一下。她抬頭看了沙一眼:「討厭嗎?」
「……不、不討厭。」
「那就沒問題。」雖然嘴上很強勢,但她的動作很輕,仔細一看耳朵還微微發紅。
亞德著沙紅著臉卻不出口阻止,才意識到這是一種有默契的互相試探,就像是宴會上曖昧的邀請。在這方面,紫晶可說是無師自通。
看由希的笑容,亞德總覺得一切都在他掌握中,那種被他捏在手心把玩的感覺特別強烈。有鑑於這個人是同伴,所以並不算討厭。
「由希,你是故意放著我們不管的嗎?」
「嗯?你搞錯了,我其實沒有丟下你。」
由希笑著輕點亞德的肩膀,淡藍色的液體飄在了空中組成了半透明的鳥。那只「水鳥」展翅飛起,輕巧地停在由希的肩膀上。
仔細一看,那只鳥栩栩如生,甚至還落下了細小的羽毛。亞德伸手去接,落下的羽毛在手心化成一攤水。抬起頭,那雙溜溜的眼睛就盯著看。亞德更是發出「哦哦哦」的讚嘆聲,奇道:「這是魔法嗎,還是使魔?」
「只是魔法生物,距離更遠一點就得用使魔了。」
三個孩子圍繞著那隻鳥轉,紫晶還伸手去碰觸了鳥的羽毛,驚喜道:「跟沙的翅膀摸起來一樣,真的軟軟的!」
由希笑道:「因為我是完美主義者,一般不會做得這麼精緻。如果你們是喜歡動物,倒不如去養真正的使魔。」
紫晶興奮道:「這個我可以學嗎?」
「當然可以,但是不怎麼實用。妳確定要學?」
紫晶遲疑了一會兒。「也許可以跟治療魔法混合使用?」
「技術上來說並不容易,學個簡單的樣子倒是不成問題。其實妳擅長用歌魔法,不需要用這種方法施放大型魔法。到了水之都,我可以親自教你們。」
紫晶笑道:「那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會阻止我。」
「阻止妳也沒什麼不頓。正常的教學理論,建議循序漸進,本來就不該推薦新手這種複雜的混合魔法,容易引起挫折。可是,你們不是一般人,我也不喜歡那種死板的教學方式……畢竟,對魔法的好奇心很重要。只不過,正規的課程也不能落下,這樣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
紫晶趁機會又提了幾個有興趣的領域,三人就這樣討論起建議的學習方向。
比起學習,這種討論方式倒像是在玩,就連討厭魔法理論的紫晶都顯得興致勃勃。
於是,三人與琉璃等人會合時,就開始練起了魔法。
「午安。」尤爾微微瞇眼上下打量著三人,語帶戲謔:「哦,這麼快就開始練習魔法了。不過,要不要回程的時候稍微試試身手?」
「可以嗎?」
由希看了下眾人臉上的表情,即使是琉璃也躍躍欲試。
由希道:「明天應該會經過冒險者公會,如果你們想試著接一些簡單的狩獵任務也無妨。但是,安全起見,我跟尤爾會隨行,而且委託要由我來審查。」
「好!」「麻煩了!」
眾人愉快地答應下來。
此時,雨也停了。眾人徒步往下個城鎮前進。
……
……
徹.曼德沙在飛行船上悠悠醒轉。
此時已經入夜,窗外是不明顯的雲霧。環繞四周,星澄坐在他身邊睡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龍離開之後,他已經有許久沒睡得這麼沉了。
徹感到些許奇怪,好像少了什麼?
思考了半分鐘,下意識地伸手往腰側空抓,發現劍不在身側,稍加考慮後就放棄帶武器空手走上甲板。
夜間的風微冷,吹動赤色鈴鐺輕響。
徹背對著夜風自我檢討,安心下來之後,一時睡得太沉了。午後,花匠那邊捎來了新消息,曾經死氣沉沉的黑玫瑰終於有了復甦的徵兆。
亞德好好地活著,成長為率直的少年。
與神王希尼斯終於達成了協定。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魔法花再度盛開。
所有的事情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這幾天太多好消息,恍惚間徹想過也許這就是夢。但是,是夢又如何?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美夢了。
即使是徹也忍不住開始想,或許現在就是黎明的前夜。徹.曼德沙閉上眼睛,再度睜開時,嘴角噙著不明顯的微笑。
破碎的風中,聽見模糊的絮語。
「我很想你。」
他就這樣注視著夜空中的星星逐漸黯淡,迎接晨曦之後的黎明。
燦爛的晨光吞沒黑夜之際,腳步聲追了上來,卻沒有像平常那樣停在身後不遠處。剛回過頭的瞬間,徹感覺自己被擁抱了。從香氣分辨,知道那是他的大皇后星澄。身後的人把維持這樣的姿勢,聲音悶悶不樂,或者說鬆了口氣:「原來你在這裡。」
徹重新收拾了情緒,回頭露出笑容。「抱歉讓妳擔心了,早安。」
星澄沒回答,很難得把臉埋到他的懷裡。打認識以來,星澄一直堅強到近乎冷淡。兩人結婚三百年來,她很少像這樣撒嬌。徹輕撫著她的頭髮,溫和道:「怎麼了?」
因為頭埋在他的懷中,星澄的聲音聽起來很悶:「剛才那瞬間,你看起來很遙遠。」
「是嗎?」
「……而且你什麼都不告訴我,卻讓我收拾殘局。」
「抱歉,今後我會儘量自己處理,不會帶給妳麻煩。」
星澄豁然抬頭。「直到現在,你還是這樣想嗎?為什麼不依賴我,我哪裡比不上龍?」
「並不是能力的問題。但是,我只想澄清一件事,我跟龍並沒有妳以為的那樣無話不談。很多話我不曾告訴他,也不會讓妳知道。」
「為什麼?我可是你的妻子,是魔族的大皇后,有什麼是我辦不到的?」
徹沉默了片刻,聲音宛若嘆息:「妳是可以辦到,但是我不會接受。我已經選擇了龍,所以,我不會依賴妳。」
星澄有點惱怒:「就算他現在還活著,也不會愛你。」說出口的瞬間,她有些後悔。抬頭,徹卻沒有半點惱怒,卻是笑了:「我知道啊。我的愛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他無關。」
「也與我無關嗎?」
「是的。」
星澄猛地推開徹,忿忿地看著他:「你希望我就這樣看著你選擇毀滅嗎?」
「是的。」他的神情依舊柔和,彷彿看著無理取鬧的孩子。
「如果龍還活著,絕對不想看到你現在的樣子。」
「我知道。」
怒氣像是打在輕飄飄的棉花上,徹甚至還帶著微笑。
少女時期的星澄被他的微笑吸引,結婚之後,卻總是被他的微笑激怒。看他這副模樣又是心疼,又是生氣……簡直太荒謬了。星澄感到特別挫敗,喃喃道:「我不值得你信賴嗎?」
徹終於收斂笑容,「不,我相信妳。唯獨這一點,不希望被妳誤解。」
「我實在搞不懂。若你真心信賴我的話,為何又總是拒絕我的幫助?」
「星澄,你搞錯了。不是所有人都會尋求救贖。」
星澄腦中空白了一瞬,理解他話中的意涵後,突然感到難過。
這瞬間,她終於理解了——自己所做的事情都是徒勞。
她突兀地想起徹少年時候的綽號。
他是先王的幼子,五官精緻性格溫和,被戲稱為魔族的玻璃娃娃。現在他仍舊維持那般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容貌,依舊用溫柔平緩的語速說話,可看似完美的軀殼卻裡面沒有靈魂。
徹幼時起就不愛說謊,與龍王交往的時候也沒什麼遮掩。她甚至一度以為徹的情緒就像玻璃般透明。可是,即便能看清又如何?
現在她就像是伸手握住了雪那樣,最後被體溫消融的細雪終究會從指縫間溜走。
「我常常想問,為什麼妳還是不放棄。」聽見徹嘆息般地開口了,「但我也很執著,實在沒有立場勸妳。」
「……你是想懲罰自己嗎?」
徹略帶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旋即笑出來。「不是,原來妳把我看得那麼深情啊。」
「難道不是嗎?你們兩個那麼要好,就像是彼此的世界。怎麼樣,看我吃醋覺得很好笑嗎?」星澄有些惱火。
「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覺得這個想法有點可愛。」
雖然並不是被稱讚可愛,大皇后依舊為這句話紅了臉,閉嘴不說話了。
「只是覺得人生沒有目標,做什麼都很無趣。生與死一樣,毫無意義。怎麼說呢,就像是帆船失去動力一樣,隨著風向隨意前進。現在的王儲候選人都太弱小了,我不放心把魔族交給他們。我之所以活著,只是為了和平,也不想讓妳傷心。」
這大概是徹首次坦承自己的心情。星澄難掩失落:「真的沒有我能做的事情嗎?」
「有哦。我想再去黑森林一趟,能夠暫時把王座交給你嗎?」
星澄抿著嘴唇不說話,側頭迴避了徹帶著懇求的注視。
「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這一點,也討厭你總是道歉。」
徹頓了頓,苦笑道:「抱歉。」
「可是你可以彌補我。」
星澄閉上眼睛,稍微抬頭,等待著親吻。
可惜徹的吻落在了額頭上,不帶任何曖昧更無法引發綺想,卻有幾分安撫的味道。
你把我當成小孩嗎?
在她打算抗議,睜開眼睛的瞬間,才用輕巧的親吻壓住她的抗議,甚至加深了親吻。這個吻與平時稍稍不同,帶點不容分說的強硬。如果沒感覺錯,他似乎……有點生氣?星澄怔怔地被他摟在懷裡,終於抬頭,望進他難得沒有笑容的眼睛裡。
「星澄,妳是我的大皇后,不要把這當成獎勵。」
「……難道不是嗎?」
徹沒回答,只是輕輕蹙著眉。許久,他悠悠嘆息。「回國之後,我們得找機會談談。」
星澄抿著嘴唇,壓抑地說了聲「好」。
飛行船徐徐落在黑森林女巫的空中城堡前,星澄目送著徹的背影離開。
細碎的鈴鐺聲逐漸遠去,最終被幽暗森林的風聲掩蓋。
……
……
這是魔王陛下近期第二次造訪黑森林。在這片被時間拋棄的夾縫中,有一座特殊的墓園,放置古往今來諸多名留青史者的遺骸。
他們的遺體被放在水晶棺,只能在這片被時間忘卻的土地上永遠地沉睡。
徹循著記憶找到了龍的水晶棺。
透過半透明的棺木,能夠看到那張逐漸陌生的端正臉龐。每年總有幾天,他會來到黑森林,隔著厚重的棺蓋描摹著龍的五官注視著龍,複習自己的罪過。
徹過去也一度懷疑,自己只是把對於龍王的執著轉到了龍身上。可是,事實並非如此。
意識到的時候,龍王的面容變得模糊。對她的感情破碎到只剩下淡淡的遺憾,即使聽見她的消息,也太能夠在心中激起漣漪。龍王最大的價值,就是為他帶來了龍這個孩子。龍的出生就像是在把灰色的世界注入了色彩,而失去龍的現在,也不過是回到了黑白的世界罷了。
經過了數十年,他已經有點記不清那個女人的容貌,龍卻經常來到他的夢中,作為噩夢的主人出場。過去數年,他總是攢了很多話想要說,唯獨這回卻是嘆息。
一身黑袍的黑森林之主猶如從深淵中現身,平板毫無起伏的聲音響起:「收集的魔力速度比想像中還快,很快就能把他還你了。」
那就是迎接他的並不是翼姬,而是溫.瑪格琳。徹漫應了一聲,似乎不怎麼在意。
奇異的沉默再度降臨,溫道:「你好像不怎麼開心。」
「妳復活死者,是為了與他再會。可是,我並不是這樣。我只是期待他們領導的世界,如此而已。」
「你為此付出代價,竟不想看見成果嗎?」
「我只是想做個好夢,並不在意醒來之後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你明明還活著,卻不珍惜僅剩的時間,居然還一副了無牽掛的樣子。」
「……並不是每個人都渴望著永生,有時候,活著只是痛苦的延續。妳不也一樣?不願意活在沒有愛人的世界。」
溫沒有回應,依舊維持漠然的神色。
「我想,神之所以在五界中獨留黑森林這樣的地區,就是人們希望死者能夠永遠安息。」
「我不知道你還是自然的擁護者。」
「也不是,只是……我跟龍在彼此諒解之前就被迫離別。我經常想問他是不是恨我,但我想知道答案同時又不想知道答案,一直維持這樣的狀態,讓我非常疲倦。不過,這也無妨。要不了多久,我就會找到答案了。」
徹親吻了自己的指尖,把親吻過的手指放在水晶棺上。
「不管答案如何,總該會見面。到時候,倘若他願意,也許會跟我談談吧。」
「……」
「下次見面,我們就是敵人了吧?」
徹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出了黑森林,將黑袍的黑森林之主獨留在陰沉的黑暗中。徹.曼德沙的聲音隨著風穿透了黑森林,來到吞噬萬物的黑暗中。
「祝妳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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