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24|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垂楊相思樹|第三・潞河初心 (7)

他拿定主意,更加鐵石心腸,曹寅說好說歹,他總不吭聲,不論端來是水是藥是飯,一律掀翻在地,到了申時過後已是睡多於醒。曹寅見他頭臉開始發燙,呼出來氣息都如白霧一般,手腳卻涼了,心裡又急又痛,想替卻替不了,只能握著他手哭。
成德時昏時醒已有一段時間,此刻恍惚醒來,感覺手上溫熱,原來是曹寅痛哭,眼淚落得滿手都是。他依稀記起幼時同在上書房侍讀,康熙犯錯,曹寅被太傅杖責,過後哭得傷心,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哄得他破涕為笑,頓覺心中一熱,勉力開口問道:「子清,什麼事情,哭得這樣?」
曹寅聽他開口,驚喜萬狀,連忙拿手背抹去眼淚,說道:「你醒了,喝水好麼?」
他看成德在枕上搖頭,又是眼淚奪眶而出,說道:「容若,你這不是在糟蹋自己,分明是要斷送旁人!你把自己折磨死了,讓芙格知道,她還活不活?你是獨子,輕易送了性命,教令尊指望誰去?況且主子問起來,知道是為了芙格婚事,令尊在主子跟前還怎麼當差?前幾日朝議,令尊拿項上人頭押在御前,獨排眾議力主撤藩,如今滿門性命都在上頭,你怎好意氣用事?你不是小門小戶出身,不能只顧自己,就算你不屑起小在上書房學的,好歹念著咱倆兄弟一場,喝口水,喝點藥,把眼前這關過了,不為救你,就算救我罷!」
成德被這話打上心坎,只覺句句有千金之重,厭世念頭卻未能盡消,只閉目流淚不語,忽聽撲通一聲,曹寅竟在炕邊跪倒,哭道:「容若,曹寅求你了!曹寅求你了!」
他聽曹寅拿額頭叩在炕沿,心頭一緊,想要阻攔,卻弱得起不了身,只能拿手去擋,說道:「子清別這樣,我聽你的就是,你別這樣⋯⋯」
楊艷在暖閣角落裡坐了許久,看曹寅竭盡氣力勸轉成德,自己卻哭得停不下來,邊哭邊拿湯匙舀水送到成德嘴邊,一口一口餵水餵藥,成德服藥後昏沉睡去,兀自在炕邊淌眼抹淚,不禁心下惻然,便悄悄退出屋外,獨自在院中踱步,心想,看來情之一字,於他較性命尤重,可他如此出身,想要兒女情長都不能夠,家事竟與國事相關聯,烏衣門第,究竟幸與不幸?關於他的事,我到底應該想起來,還是忘了得好?
他從袖中起出匣子,打開一看,裡頭是一支紅色線香,尚未燃著已透著一股特殊香氣,與印象中曾聞過的味道卻不盡相同。他拿香在手,只猶豫片刻便將香點起,湊到鼻尖深吸幾口,想道,容若於我有救命之恩,為他做這點事也是理所應當,若我原本與他有情,能記起他一時半刻也好。
他站在院中角落,望著一叢綠竹發呆,半晌發覺那香不知何時已是熄了,又恍惚憶起自己病中情景,便收了線香進屋,見曹寅在炕邊守著,也上前在炕邊坐了,拉成德的手道:「容若,你醒醒,我有話與你說。」
成德昏沉之間聽到聲音,睜眼一看,見楊艷坐在身旁,目光一往情深猶如往日,禁不住脫口道:「這是做夢麼?難道你記起我了?」
楊艷搖頭道:「不是做夢,我聞了迷魂香,記起你了。」
成德心頭一熱,問道:「你要和我說什麼?」
楊艷道:「你為了你表妹,連命都不要了,看她比看我更重,是麼?」
成德被這話攪得胸口一陣煩悶,蹙眉道:「子蓮,我願意為了你不成親,話都已經出口,你卻信不過?如今芙格走了,我更不可能成親,難道還不夠足?」
楊艷卻道:「你誤會了,我並不要你為我不成親。待你病好,令尊定然為你另擇良配,你千萬別扶逆令尊的意思,若你一意孤行,令尊必然怪罪於我,我們恐怕連朋友都做不成。」
成德道:「現下你聞了香,記得我片刻,醒後又要忘得一乾二淨,就便做成了朋友,又有什麼意思?」
楊艷沉默片刻,答道:「我不是真的忘了你,我是不願記得你。與其看你日後與別人海誓山盟,還不如不認得你。醒是一半人生,夢也是一半人生,昨夜三更夢見君,竟將咫尺作千山萬水。」
成德聽他引用白居易詩,登時淚水奪眶而出,說道:「你在我面前卻不認得我,還說魂夢相聞?你顧著自己醒時能受,便不顧我連夢裡都不能受?楊子蓮,你好狠的心!你既作白樂天寄詩元微之,應當知道元微之怎生答覆——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閒人不夢君!」
楊艷怔怔望著他,半晌落下淚來,說道:「容若,何出此言?如今你是為誰病成這樣?分明是你心頭影影綽綽,我心上卻只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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