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錯亂之處當然甚多。蔡邕小於崔瑗,不可能傳;鍾繇卒年早於韋誕,不可能去盜韋的墳;鍾繇卒年也早於衛夫人生年,不能傳授;蕭子云生年晚於王僧虔卒年,王亦不能蕭傳。其他牽強之處更不用說。
我前面已一再提醒讀者關注書法的神聖性和神秘性,這個起源說最能體現其意義。書法的起源,跟文字的起源不是一回事。得之於天、受諸神人,而「八角垂芒之秘」更是直指書法之源即是道教的真文,雲篆龍章,八角垂芒。
五、類似道家丹訣的筆法訣
我們不能把這些都輕藐視之,說這些不過是神話、信仰,沒有實質意義。
不然,所謂傳承並不是一句空話,每一位傳承人都傳下一套筆法訣。而漢魏南北朝隋唐的書論,事實上就是由這些筆法訣串起來的。
例如鍾繇不是傳了蔡邕之法嗎?後來梁武帝蕭衍便有《觀鍾繇書法十二意》云:
「平,謂橫也。直,謂縱也。
均,謂間也。
密,謂際也。
鋒,謂端也。
力,謂體也。
輕,謂屈也。
決,謂牽掣也。
補,謂不足也。
損,謂有餘也。
巧,謂布置也。
稱,謂大小也。
字外之奇,文所不書,世之學者宗二王,元常逸跡,曾不睥睨。
羲之有過人之論,後生遂爾雷同。元常謂之古肥,子敬謂之今瘦。
今古既殊,肥瘦頗反,如自省覽,有異眾說。張芝、鍾繇,巧趣精細,殆同機神。肥瘦古今,豈易致意。
真跡雖少,可得而推。逸少至學鍾書,勢巧形密,及其獨運,意疏字緩。譬猶楚音習夏,不能無楚。過言不嘗,未為篤論。
又子敬之不逮,猶逸少之不逮元常。學子敬者如畫虎也,學元常者如畫龍也。」
前半是訣,通過定義其術語系統,提示他這一路筆法所特別注意之處。後半是論,論其書法史觀,明其祈向所在。
對比一下相傳是衛夫人或王羲之所傳的《筆陣圖》,體例非常一致:
「一『橫』如千里陣雲,隱隱然其實有形。
、『點』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
丿『撇』如陸斷犀象。
乙「折」如百鈞弩發。
∣「豎」如萬歲枯藤。
㇏「捺」如崩浪雷奔。
勹「橫折鉤」如勁弩筋節。
右七條筆陣出入斬斫圖。執筆有七種。有心急而執筆緩者,有心緩而執筆急者。若執筆近而不能緊者,心手不齊,意後筆前者敗;若執筆遠而急,意前筆後者勝。
又有六種用筆:結構圓奮如篆法,飄風灑落如章草,凶險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飛白,耿介特立如鶴頭,鬱拔縱橫如古隸。然心存委曲,每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
這種訣法,我估計也是學自道教。
大抵古文字本掌於巫師祝史,其後貴族凌夷,文字逐漸普傳於四民百姓,而漸具實用性。但巫師祝史仍維持其神聖性神秘性書寫,自行傳承不斷。漢代刻符、摹印、署書領域,自行獨立發展並傳承也是如此。
道士寫的,稱為雲篆,因常用於畫符,故又稱為符書,跟刻符、摹印、鳥書蟲書的關係非常密切,也常合用。東漢以後,又吸收世俗隸書,組成神秘的複文,一般人是看不懂的。
道教是文字教。宇宙不是神創生的,是文字。故道士唯一的法器就是一根筆,以此寫字來溝通天地人。他們乃是漢代真正的、專業的、最大群體的書家;其他那些熱衷書法的練習者,則只能算狂熱的業餘愛好者。
要知道這個大背景,才能明白為何說到書法藝術,漢魏南北朝隋唐都把起源推到神人傳授給蔡邕。後來最重要的書家王羲之、陶宏景也都是道士。
相傳王羲之還寫了一篇《記白雲先生書訣》說:
「天台紫真謂予曰『子雖至矣,而未善也。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寶齊貴,萬古能名。陽氣明則華壁立,陰氣太則風神生。把筆抵鋒,肇乎本性。力圓則潤,勢疾則澀;緊則勁,險則峻;內貴盈,外貴虛;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遠;望之惟逸,發之惟靜。敬茲法也,書妙盡矣。』言訖,真隱子遂鐫石以為陳跡。維永和九年三月六日右將軍王羲之記。」
這篇文章,把書法與道法混同起來說,非常明顯。把筆抵鋒,力圓則潤,勢疾則澀;緊則勁,險則峻云云,更是南北朝隋唐筆法訣一般的體例。但因北宋朱長文《墨池編》卷二及南宋《書苑青華》才著錄,故者多疑。
然而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褚遂良臨王獻之《進書訣表》明確說了:
「臣念父羲之字法為時第一,嘗有《白雲先生書訣》進於先帝御府,蒙眷獎過厚,錫與有加。而臣書畫不逮臣父,秖益慚愧。」帖後並有元代奎章閣學士院鑑書博士柯九思跋云「右褚河南臨大令《飛鳥帖》,唐人所摹,具有元常遺法,足以知字畫源流之有自也。」
可見要完全否認也不容易,古人基本是相信的。
同時,現代人搞不清楚王羲之家族事,故疑天台至隋唐佛教天台宗崛起乃有名,必是五代以後人才會託名什麼天台紫真。不知王家始祖王子喬便是著名神仙。主治金庭洞天,即天台山。王羲之是王子喬第三十四代孫。他晚年選擇歸隱金庭,亦是歸依祖先。
王子喬又號白雲先生,宋高似孫《剡錄》云:
「金庭觀在剡金庭山,是為崇妙洞天,金庭福地。《道經》曰:『王子晉登仙,是天台山北門第二十七洞天,桐柏山洞中。』
又曰:『天台華頂之東門,曰金庭洞天。周王子晉善吹笙,為鳳凰之聲,從浮丘登高而羽化緱山,去後主治天台華頂,號白雲先生,往來金庭。風月之夕,山中有聞吹笙者。』」
因此這是一篇典型的道家遇到先祖傳法之文獻。
王獻之自己的《進書訣疏》其實也類似。他說:「臣年二十四。隱林下,有飛鳥。左手持紙、右手持筆。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經一周,形勢髣髴。其書文章不續。難以究識。」
道教以飛鳥為使者,這裡講的是他自己獲得神仙的傳授,而且傳的是天書真文。
這段故事,唐張懷瓘還有補充。《書斷》引羊欣《筆陣圖》說王羲之:
「晉帝時,祭北郊文,更祝版,工人削之,筆入木三分。三十三書《蘭亭序》。三十七書《黃庭經》。書訖,空中有語:『卿書感我,而況人乎!吾是天台丈人。』自言真勝鍾繇。羲之書多不一體。」明說王羲之寫字入木三分,乃是寫祭禱文。
又說天台丈人傳法是在羲之暮年,以印合「羲之書末年多妙」的講法。另外還說王羲之會很多體,暗示還有世人不經見的道教書體。總之,這也是要把王羲之塑造成另一位「得神人授法」的蔡邕。
筆法由神仙或道士處傳來,筆法訣當然近乎丹訣。其傳承,採用秘傳(不像佛教廣傳、弘法之形式,只單線單傳,或父子、師徒相傳),重視口訣,亦與道教相似。
好了,以上都明白了,再來看顏真卿的《張長史十二意筆法記》。
文章先是說張旭的筆法很神秘,問了許多次都不肯說。最後,「長史良久不言,乃左右眄視,拂然而起,僕乃從行。歸東竹林院小堂,張公乃當堂踞床而坐,命僕居於小榻,而曰:筆法元微,難妄傳授,非志士高人,詎可與言要妙也?」這才終於說了。
怎麼說呢?
「夫平謂橫,子知之乎?」僕思以對之曰:「嘗聞長史示,令每為一平畫,皆須令縱橫有象,此豈非其謂乎?」長史乃笑曰:「然。」而又問曰:「直謂縱,子知之乎?」曰:「豈不謂直者從不令邪曲之謂乎?」曰:「均謂間,子知之乎?」曰:「嘗蒙示以間不容光之謂乎?」曰:「密謂際,子知之乎?」曰:「豈不謂築鋒下筆,皆令宛成,不令其疏之謂乎?」……
讀者諸君,請回顧一下前面我舉的梁武帝《觀鍾繇書法十二意》,體例是不是一樣呀?這叫訣,底下是論。
長史曰:「子言頗皆近之矣。夫書道之妙,煥乎其有旨焉。字外之奇,言所不能盡。世之書者,宗二王、元常逸跡,曾不睥睨筆法之妙,遂爾雷同。獻之謂之古肥,旭謂之今瘦。古今既殊,肥瘦頗反,如自省覽,有異眾說。芝、鍾巧趣,精細殆同,始自機神,肥瘦古今,豈易致意?真跡雖少,可得而推。逸少至於學鍾,勢巧形容,及其獨運,意疏字緩。譬猶楚音習夏,不能無楚。過言不悒,未為篤論。又子敬之不逮逸少,猶逸少之不逮元常。學子敬者畫虎也,學元常者畫龍也。子雖不習,久得其道,不問之言,必慕之歟?儻有巧思,思盈半矣。子其勉之!工精勤悉,自當妙矣。」
後面就超出六朝人所論的範圍了,因為談的是新問題:執筆與用筆。
這是唐朝開始關注之點。張旭曰:「妙在執筆令其圓轉,勿使拘攣。其次諸法須口傳手授之訣,勿使無度,所謂筆法也。其次在於佈置,不慢不越,巧使合宜。其次紙筆精佳;其次諸變適懷,縱舍規矩。五者備矣,然後齊於古人矣。」
後面又說用筆當須如印印泥、錐畫沙。開晚唐五代筆法論之新局。
張旭,在同時代人眼中是頗有道家氣的,例如李頎《贈張旭》詩:
「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
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
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
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
下舍風蕭條,寒草滿戶庭。
問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左手持蟹螯,右手執丹經。
瞪目視霄漢,不知醉與醒。
諸賓且方坐,旭日臨東城。
荷葉裹江魚,白甌貯香粳。
微祿心不屑,放神於八纮。
時人不識者,即是安期生。」
其為一道教人物是無疑的。杜甫《飲中八仙歌》中將他列為一仙,絕非無故。
明白此理,才能知道今傳張旭《古詩四帖》中,第一、第二首為什麼都是庾信的《道士步虛詞》。
不僅他本身是道教中人,他的書法也取法王羲之。故顏真卿《懷素上人草書歌序》說:「羲、獻茲降,虞、陸相承,口訣手授,以至於吳郡張旭長史。」南唐李煜也說:張旭得右軍之法。
書法史上最神秘的筆法筆訣傳承,要從這裡窺知。今人論史,全失脈絡,故欲求羲之筆法、漢晉風韻亦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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