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了喔,都已經八點了!」
「喔,起來了!」
聽到房間裡面有聲音,媽媽也不再多說,自顧自的準備上班去。她快要習慣這種日子了,反正對於無法起床的人,多說些什麼都只會讓賴床的情形更加嚴重而已;她快要習慣這種日子了,反正人生從來都不會照著自己的期待走,都為這個家奮鬥這麼久了,再撐一陣子好像也不會怎麼樣。
房間裡面,他不知道自己已經醒了多久。上一次毅然決然起床,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被窩底下並不值得眷戀,但在被窩外面,他知道,媽媽只是不想再給他任何壓力才沉默的。
好歹他也三十多歲了。
在睡醒之後,起床之前,他構築起了ㄧ個空間,在這裏他活著,卻不生活。這像是對生活的一種準備,一種前置生活,在步入生活之前,還可以想像生活的模樣,好似一切都還有機會。只要不說死,人生就是各種的可能。
這些媽媽不懂,外面的人也不懂;他們只想要他找個工作,然後把生活延續下去。生活不過就是生活,再怎麼延續仍然會結束;生活若只為了延續,那也只不過把這些擔憂延長了而已,那就只會像媽媽這勞碌的這一輩子吧?這樣的生命,他也看不懂,就像媽媽不懂他。
有很多有賴床習慣的名人,似是跟他一樣,他以前讀到過。那些人在成功的主流歷史之外默默的走了一條路,後來發出了聲音,就都在歷史上面留下了痕跡。
笛卡兒據說在被窩當中窩了大半輩子,等到想法完整之後才進入到生活當中寫出沉思錄;梵谷在沮喪的時候,常常在床上待上一整天,情緒緩和之後才會出門畫畫;普魯斯特因為生病足不出戶,在家裡面完成大作...
他想他甚至可以完成一部大型的論述,來談談在主流歷史之外,另一個床鋪上的歷史。既然有這麼些個人,是那樣認真的在床上面活著。
有時候他也想著自己下床之後所能獲得的成就;只要他能夠把在被窩裡面想的這一切用心說清楚,應該會蠻有價值的吧?就像那些偉人一樣,這都只是個過程,一個思考的人必經的賴床之路。
然而這背後所要付出的代價還要多少呢?
雖然說目前看來人生不算開始,而一切都還有可能,但因為沒有開始,所以離目標還是最遠距離。隨著時間過去,要付的代價也許不會變,但時間會越來越少,身體也會越來越差...
正想到這裡,他的胃又開始不舒服了。
作息不正常,常常胃酸會湧上來,令他想要嘔吐。前一陣子,賴床的情形還沒這麼嚴重的時候,他還會起來去買個便當。媽媽每天會在門口放些錢讓他拿去買午餐,作不時之需,只是這一陣子回來,見到錢都沒動過,猜想他大概又這麼睡了一整天吧。
她嘗想帶他去看個醫生,但是不太知道該看哪一科;明顯有些地方是不對勁的,但是是什麼問題呢?他也覺得自己身體這樣應該要看個醫生,但是到底哪一樣比較恐怖?是身體有不明的病痛?還是被宣判了那個病痛是什麼?
忍著胃的不舒服,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非常想上廁所,憋到不能再憋的時候,總算鼓起勇氣起身。沖了馬桶之後,他又一股倦意襲來,奇怪了明明一整天都在被窩裡面,怎麼還是這麼累呢?他看著鏡子裡面的自己,其實並不如想像當中的憔悴...憔悴?這是哪裡來的想法呢?在起床前,他是精神飽滿的,起碼在他自己寫的那些劇本裡面,他正義正嚴詞的為著賴床者發聲,或是進行著某一項很有企圖的計劃。有時候他解決了某一樣能源問題;有時候他組的樂團賣出了第一張百萬唱片;有時候他找到了那個可以相處一輩子的人,拋下了本來就不存在的一切,隱居了起來...再怎麼樣,眼前鏡子裡雙頰凹陷,雙眼突出的形象,對他而言,竟然是「還沒想像中的憔悴」?他到底應該長什麼樣子?該是憔悴還是精神?醜還是美?想像還是真實?再也沒有概念了。於是睜開眼睛之時,他又已然深陷被窩之中。
這下他更篤定;離開被窩是危險的,所以如果在這裡盤算的一切還不夠完整,還是不要輕易離開好了。再一次上廁所的時候,他把水跟些零食也帶了進來,最好能待在自己的空間裡面,繼續規劃那些偉大的事情。
他聽到了一些聲音,應該是媽媽下班回家了。接著在廚房不斷傳來聲響,他把頭埋進了被子裡面。媽媽看見門口的錢沒有動過,但廚房裡面的零食有被拿走,一下子鬆了口氣,然而隨即又被各樣的擔憂和想像淹沒。
「起來吃飯了!」她對房間大聲的叫喚著。
聽到她的叫喚,他又開始回想,昨天這時候有去吃飯嗎?現在又該要去吃飯嗎?剛剛在計劃的是什麼呢?被這麼一叫全都想不起來了啊!
她也開始在想,她是不是該積極點做些什麼?如果有一天,她就狠下心來把門打開,那會怎麼樣?甚至可以去找個醫生,或任何一個男人,把他拉出來,去到...他應該待的地方。說實在,每天早上只能在門外確認生息,傍晚還要請他下來吃飯,這日子過得實在太窩囊了。
「快點!快下來吃飯了!不要每天都要人家等這麼久!」還有些話她硬是吞了下去。今天似乎又拖得更久,不只是他,她也是,沒有上房間去敲門,僵持太久就會疲乏,似乎預料得到。
「好啦!」聽到他回應,她又鬆了口氣,卻隨即被各樣的擔憂和想像淹沒。
同時間他也在想,總會有那麼一天,任憑她再怎麼叫也都不要出去,就連回應都不要。正這麼想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起身,穿好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