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是吃電池的

2022/02/02閱讀時間約 22 分鐘
高三那一年信宏就死了。
他死在物理補習班的課桌椅上。
那一天他放學晚了,匆匆忙忙地趕到了補習班,不料那一堂課已經坐滿。課堂的導師在走道間架起了臨時桌,讓他坐在走道上聽課。
那是個夏天,整個班級有將近兩百個人在同個空間裡面,學生們的汗臭味瀰漫了整個教室。講課開始之後,課堂人員就把冷氣開到最強,希望能保持起碼的空氣品質。信宏從酷熱的午後街道上踏進了寒冷又窒悶的課堂裏,心臟不斷受到壓迫。課堂老師所講的話語被兩百個人共同吸收,傳到他耳裡只剩下嗡嗡作響,而他能吸進肺裡的空氣逐漸稀薄,突然就有這麼一拍心跳沒跟上去,他就這麼悶死在了座位上。
課堂結束之後學生要離場,他們看到信宏趴在走道上的座位一動也不動,搖了搖也沒有醒,這才發現斷了氣息。剛講完課的物理老師,看見學生們在信宏的身邊騷動著,便躍下了講台。他觀察了信宏的身體,好像早已遇見過多次類似狀況般地沈著,做完觀察之後便對著補習班辦公室大叫:「快,才剛斷氣,還來得及!」
救護車把信宏送到了工廠,同時家人也趕到了。信宏爸媽二話不說就把切結書跟支票都簽了,於是他們用各種方法維持信宏所有臟器的運作,壞死的部分也馬上進行更新。最重要的,他們在信宏身上安裝了當時最新的生化電池,讓他的身體能夠不斷的有動力繼續運作下去。
一個星期之後信宏在自己的床上醒來,感覺一切變化不大,只是背上多了一個重量。
沒事的,肩頭本來一直都很重,再多點東西也遲早會習慣的。他打開房間窗戶;當陽光灑在他臉上的時候,他感到格外地有精神。那一天晚上他就恢復讀書,要接上這一個星期落下的進度。那個星期,他每天晚上讀到兩點,接著休息,隔天八點上學。這麼操,也不會累,早上上學途中走走路曬曬太陽就好了。
「要注意,電池必須靠太陽能回電。帶他回家之後要記得常常帶他出去透透氣。電池沒有電的話會吃不到太陽光,那時候不要硬充,記得要帶回我們原廠維修。這個電池很複雜的,沒有我們的技術可能會出事...」主治工頭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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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把發生過的事情都沖得很淡,家裡的人逐漸沒有再提起信宏高三時發生的事,就任憑日子過著。信宏本人在死掉的當下則是失去了大部分的記憶,唯一最記得的就只有當時在學校裡面正在準備大考的功課們,還有那個泡在升學時代熔爐的胸悶感覺。奇怪的是那些遺失掉的回憶並不太阻礙他過往後的生活,他一下很快的就都適應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後來他考上了理想(他其實不太清楚這個字的意思)的大學,又花了三年修了個碩士,接著進到電子公司做了個朝九晚五的行政工作,像個正常人一樣交了個女朋友馨惠,隨後跟她結婚。
有閨蜜問過馨惠,到底為什麼會嫁給這個沒有什麼反應、少話的男生。
馨惠這麼說:「他很負責任,又很尊重我的意見,既誠實又可靠。」
婚後不過兩年,她馬上就發現這段婚姻有著能把人腐蝕殆盡的無聊特性。
周圍從來沒有人跟馨惠提起過,信宏已經死掉了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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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信宏死後的第二十年。
全球氣候有了很強烈的變化,在信宏頭上的天空這一年少了非常多的日照,雨季一來,雨一下就會下好幾個禮拜。這二十年來,他一直都能順利地達成他的任務:繼續當個父母的孩子,當個好員工,也許不算是個貼心的丈夫但,該給老婆生活的都有給夠。
想當然耳這個家庭並沒有小孩,因為信宏根本就沒有產出的能力。
床第之間就像是因為是夫妻所以必須要夫妻一樣,有功能,沒有激情,沒有餘韻也沒有眷戀;這就宛如同這夫妻兩人之間的相處情形一樣,有約會卻沒有交流,有逛街卻沒有想買的東西。信宏人總是會待在旁邊盡著他陪逛的義務,而馨惠的心裡卻始終空蕩蕩的,像是拉了一台超商購物車在旁邊,負責放置物品般的感覺。對於路上來來往往的漂亮女孩兒們,信宏始終沒有偷瞄過一眼,但自己每每花了心思燙的新頭髮,信宏也從來沒有發現過。試穿衣服時問他那件好看,他只知道要回「都好看」;問他晚餐吃什麼,他全部都交給她決定。
他正常進食,腸胃雖然是拼湊起來的卻也還堪用,偶爾會拉肚子。問他喜不喜歡今天的餐廳,他沒有不喜歡的;問他最喜歡哪一道菜,他一律回答肉類。菜一多,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哪道肉,或是不是真的喜歡吃肉。
這一年的好幾個晚上,信宏的狀況愈加嚴重,連平常有在預習的情話也不準備了,過著生活般的生活。當信宏躺平進入待機的時候,馨惠都躺在他身邊流著眼淚,流到天亮,然後硬撐著去上班。在這些夜裡她想起了好多事,想起交往時期自己的一廂情願,也逐漸體認到信宏從交往到結婚其實並沒有過什麼改變。一切她對於他的依戀都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在回憶裡面她率先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心境自己的需求,然後拼湊起一些不同的時空背景和氣味,最後才是信宏一貫的附和。
到底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個男人?其實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很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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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小就很聽話。」這是信宏爸媽在他們的朋友群常常給予信宏的一個評價。
雖然信宏對於別人對他的評價沒有什麼感覺,可是每次當他爸媽對人這麼說的時候,他都有個想要反駁的衝動。他也不知道這個衝動哪裡來的,也不知道該拿什麼東西來反駁;他覺得他們這樣講不是對的,可是他其實自己並不清楚怎樣講才對;他什麼都不記得。所以最後他總是微笑帶過,就像他後輩子處理所有糾紛的方式一樣。
馨惠當初遇到了這個配合度超級高的男人,直把他當寶,藉著他開始完整地構築自己要的戀愛、還有往後在感情中處於主導地位的畫面。結果真的進入了,才發現主導地位什麼的,對她而言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終於有一個晚上,她決定結束這段正在掐死她的關係。
她提了口箱子卻幾乎什麼也沒帶,留下了一封信卻什麼也沒講到。她也無所謂;結婚將近十年,她很清楚跟這個男人講什麼都只會是白講。
果然,信宏一遍又一遍地讀了她留下來的那封信,卻什麼東西都沒有讀進去。
他打開抽屜,看著妻子整理整齊的胸罩跟襪子,閉上眼睛卻想不太起來馨惠的臉到底長什麼樣子,甚至不太確定她是不是叫這個名字。接著他張開眼睛,聽不到任何一點聲音,市中心的高級公寓,氣密窗把什麼都給擋住了。
他打開酒櫃,裡面一瓶酒都不認得,都人家送的。
於是他拿了酒杯,隨意挑了一支斟了半杯,好像因為這個時候就該喝點酒所以才喝酒。他嚐了一口,很是辣口,酒是這個味道的?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他把剩下的酒倒給了洗手台,把杯子洗了,把瓶子封口,關進了往後再也不會打開的酒櫃裡,一切還是又恢復成了整整齊齊的樣子。
天空又飄起了毛毛雨,他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著空蕩蕩的房間,看著空蕩蕩的床,信宏拿起手機,隨手傳了個簡訊給媽媽:「馨惠走了。」就這麼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這樣做好像還是不夠,應該要是一件嚴重的事情,要更慎重地看待才行,可是也許是後半輩子第一次,他不知道在天秤另外一端該放些什麼,才能與之等重。
他換了套衣服,漫步下樓,沒有帶手機,晃進了每天幾乎都會經過,卻從未進去過的一間酒吧,在吧檯前坐了下來。菜單上面沒有什麼他認得的酒品,於是他就點了調酒裡面的第一支調酒,接著也沒有任何打算,就是盯著電視螢幕發呆,待到他覺得比較足夠了之後,回到樓上去睡覺。酒吧的電視播著第四台重播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電影,沒有聲音,他也無所謂,反正也不會真的看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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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劉信宏?」
他回頭一看,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迎面而來,一臉親熱。
「你不認得我了嗎? 我是志德,你高中同學!」
啊!不是這輩子的事情!
「我啊!志德啊!高中的時候我們還一起把教官鎖在倉庫裡面,記不記得?」
「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太久以前了。」
「真的真的,有夠久,欸我竟然還認得出你來耶!」
「我有變很多嗎?」
「沒耶,幾乎沒變。談吐好像變了!不過那麼久,任誰都會變的!我也變啦!」
志德是個很能聊天的人,這讓信宏有點招架不住,特別是他的到來還打斷了進行中的儀式。他也沒問過信宏的意思,就直接在信宏身邊坐了下來開始攀談,聊著清晰到不可思議的往日印象。
雖然所有往事在志德聊起來都歷歷在目,對信宏而言,卻好像是在聽著自己的名字被掛到了另一個人身上,那個志德的難兄難弟、翹補習班課打網咖、上課會嗆老師、每次告白都失敗、籃球隊永遠的板凳球員、A片收藏家,放假都會被家人關在家裡的那個劉信宏。
而雖然在對方身上得不到什麼回音,志德還是能興致勃勃的追憶著自己的年輕歲月,似乎對象是誰也沒差,他就需要一條線索,把他牽引到過去然後放他在那邊,他就能自得其樂了。
「欸不好意思,都沒問你有沒有在等人,就扒著你一直講話。」
「沒事,我今天就一個人。」
「不然你再點一輪,這輪我來!」
「我來吧!我比較不好意思,你講的東西我都沒什麼印象了。」
「好啊,那你來!」
於是又上了一輪酒,信宏繼續聽著跟自己無關的自己的歷史,志德繼續陶醉在往日時光的隙縫中。信宏不斷地從這些蛛絲馬跡中建構著自己生前的生活,包括人物的長相、校園的氣味與溫度、課堂上的聲音、曾經喜歡過的女孩子與她的班級、早餐店的吆喝...但所有所有的訊息,全部都像是在酒吧現場創作的,不像是還原當時的,跟原作估計也相去甚遠。他分不清楚對於這些畫面所存在的那剎那的感覺,是比較偏懷念,還是比較偏憧憬。
聊得再怎麼愉快,或再怎麼令人困惑,對話終有結束的一刻。志德離開的時候路都走不太穩,不知道醉的是酒,還是對往日的追念。志德一走,空間又空了下來也寧靜了下來,調酒師默默地擦著杯子,現場的人若非滑著手機,就是已然癱倒在案前。
信宏走出酒吧,毛毛雨還是持續著,他覺得背跟肩膀又比早上時沈重了一些。
上了樓之後,他看見沒有帶出門的手機顯示了來自媽媽的6通未接來電,和先先後後一大串的訊息。他並沒有打開訊息,只是掂了掂手機的重量,覺得離平衡還很遠,還需要再多做些什麼的感覺。
於是他把手機關了,索性明天班也不上了,請假也懶得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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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信宏醒來的時候,有些事情明顯的不對勁,當然這不是在說他還是只睡了床的半邊,或是胸口那個空蕩蕩的感覺。事實上在他背上的壓力越來越重,他剛醒的時候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等到四肢慢慢地恢復知覺,他還要不斷刺激他的手臂直到能夠使力,才勉強地讓自己得以從床上爬起來..
不過一旦爬了起來,一切好像就又還好了的樣子,日子還能繼續下去。他拉開窗簾,看見的仍然是一成不變的陰天,跟要下不下的雨。
他把手機收進了抽屜裡,用對講機告知管理室自己不在家,謝絕一切訪客,包括家人在內(其實特別是家人),然後開始整理並不需要整理的環境。他打開馨惠的衣櫃,本來要打包,卻看了看裡面的曾經是馨惠如今卻不屬於任何人的東西。他不知道怎麼樣比較糟糕;櫃子裡充滿她的東西,還是櫃子裡空無一物?想不出來,於是又把櫃子關了起來。他洗了自己的衣服,打電話叫了外送,掃了地,拖了地,然後就沒事可做了。
他去樓下拿了自己叫的漢堡,不太清楚為什麼要叫漢堡來吃。在餐桌上他咬了一口漢堡,食材在他嘴裡產生了強烈的顆粒感,卻沒有什麼味道,而且很乾,得很用力地才能把食物給吞下去,食道彷彿留下了被沒嚼碎的漢堡肉切割過去的感覺。他又吃一口,再吃一口,確認了,真的很難吃(他鮮少會感覺到食物難吃),於是用保鮮盒把漢堡收納起來放在餐桌上,整理掉外送的垃圾,把桌子擦乾淨。
他打開她的衣櫥,倚靠在床腳就這麼望著、望著直到入夜。與其說他在消化什麼難過的情緒,他其實比較接近在釐清一些事情,但是望著望著,就只剩下望著的動作本身,也沒有動機,也不可能會有結論。終於要起身的時候他又覺得背跟肩頸十分的僵硬,使不上力氣,然而站起來之後這個感覺也隨之消失。
夜裏他把剩下的漢堡給吃了,接著跟前一天一樣,他上了街,進去了同一間酒吧,有點盼望今天也能夠同樣地遇見志德,可惜志德這一天沒有來。他看見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生,時不時會忍不住望向她,而這也就是那個晚上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接著兩天他有試著撥電話給他以前在的高中,只是打過去聽到是錄音的總機,他就沒了興致,掛斷電話。
之後他每天繼續重複著一樣的動作,吃著一樣難吃的漢堡,沒有點過其他的外賣項目。夜裡志德也沒有再出現在那間酒吧過,漂亮的女生也沒有;他感受不到任何關於志德的氣息,也想像不出志德的生活樣貌,畢竟跟志德的對話,只停留在單方面的追憶,沒有現在,沒有未來。
漸漸地如同其他面孔,信宏正在遺忘志德,再一次地。
他自己在這段日子在追念些什麼? 這個概念好像越來越模糊。當他又打開衣櫃,凝望著馨惠的東西時,他沒有感覺到任何關於馨惠的事情,只隱約感覺到自己裡面有些東西掉了,但沒有掉在衣櫥裡面,也不在馨惠那裡,而就是往下掉,穿過自己第十五樓公寓的樓板,陷入到了地下停車場裡面,在那裡掉得很深很深,撿不到了。
當他回過神來,看見在衣櫃旁有一個整理好的登機箱,依稀記得有包些簡單的衣物進去,卻想不起來為什麼會特地去包一個登機箱,興起過什麼樣的念頭,也許在那當中,有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之道。
顯然信宏的腦袋因為停機過一次造成了些損害,並不好使,但是一直以來,總是有些動力,讓他可以在腦袋幾乎不運轉的情況下,把手上的動作完成。
能夠下意識打包好一個行李,簡直就是他這二十年來生活的寫照。
登機箱讓他產生了些相對瘋狂的念頭(但其實他沒辦法瘋狂到哪裡去),於是他拉開抽屜,拿出那個關機已久的手機想要來查一些訊息。他開機,輸入了密碼、開啟了網路,接著手機就不斷地跳出成千上萬的訊息,一個接著一個,好像會永無止盡地跳下去。他不敢點開任何一個訊息,也不敢開啟任何一個應用程式,就這麼匆匆開了,又匆匆關機,把手機丟回到抽屜裡面。
登機箱呢? 就任憑它在那個位置繼續待著好了。
他改搭電梯,按下電梯所能觸及的最低樓層,走到大樓停車場裡面(他的車並不在這個樓層),巡視了一遍,慢慢體認到他自己掉了的那個部分,並不在乎空間,而是在乎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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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一天電池耗盡,信宏再也沒辦法從床鋪上起來。
在他背上的電池殼已然無比沈重,而他雖然有翻過身來,想要用伏地挺身的方式把自己推起來,卻一點點都推不動,就這樣趴著癱瘓在了床上。雖然身體沒有辦法接受供電,信宏的身體卻沒有任何的不適,反而覺得身上一切的重量都在床鋪上面找到了安放的地方。他的意識清楚,不斷地感受到背後裝電池的部位,有種不明液體不斷地在流向他的大腦,那種感覺像是有人撫摸著他的頭顱哄他入眠,卻又同時在餵食他的大腦能量飲料,使他亢奮不已。不僅如此,那個液體逐漸滿溢在他的腦殼裡面,當他閉上眼睛的時候,就從他的眼睛裡流出來,濕了整個枕頭。
順著這道暖流,有些生前的記憶片段從大腦深處被接了起來,在他的視網膜上開始隨機播放,有些畫面甚至是從他非常小的時候擷取出來的。一旦畫面開始播放,他其他的感官也會逐漸進入到這股暖流所帶來的情境當中,開始聞到、聽到、甚至觸摸到,電池液對大腦帶來的刺激非常真實,然而這些知覺都是片段片段的,沒有什麼時間感,也沒有播放順序的邏輯。
他最先看見的是自己年幼的時候跑去同學家裡打電動,令人懷念的絕版的電視遊樂器機型,跟千篇一律卻一再遊玩的遊戲卡匣。同學家裡是在一個便當店的二樓,在那裡他總是會聞到炒了大蒜的油煙味,注意到牆壁角落捲曲的壁紙和黃色的燈光。他會聽見樓下備料剁菜的聲音,以及時不時從房間裡面傳出,同學媽媽的叫喚。
「坐後面一點,不要靠太近!」
那些應該是歡愉的時光,卻一直在心裡有個隱隱擔憂的感受,壓著他的胸口。
在電視機後頭的牆面上有個木頭做的、做成一個房屋形狀的時鐘,在鐘面的正上方有個雙開式的小門,準點的時候門會打開,有一隻木造的小鳥會探出頭來「布穀、布穀」地叫,那小鳥叫幾聲,就代表當下是幾點。
在布穀鳥叫了第四聲之後,信宏就會變得很焦慮很焦慮,但此刻他並不記得在焦慮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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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宏高中的座位前面有個女孩,她的皮膚相當白皙,人也很好相處。在血氣方剛的時代,從她頭髮飄來的香氣總會把信宏帶到很遙遠的地方,跟課室無關的地方。他時不時會不小心掉個橡皮擦什麼的到前座,然後請女孩兒幫他撿;他總是想盡辦法增加兩個人的接觸機會,真的,整個地理課腦袋想的都是這件事情,也不管黑板上的國父像會怎麼看。
學校是個老建築物,窗戶沒有裝紗窗,校外面馬路邊種著一排木棉花,季節一到,就會有整顆整顆被棉花包覆的種子,在空中飄著。他熱愛女孩頭髮的味道甚至到了癡迷的地步,只要他用力一吸,整個道路上的木棉花都會被他吸進教室裡面。棉花沾到了女孩兒的頭髮,她撥了撥,轉頭看了看信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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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小一點的時候,信宏的整個人的身高剛好可以卡進車子的後座,所以爸媽塞了一個枕頭跟一床棉被給他,趕路的途中就讓他睡在後面。雖然大部分的家當都給搬家公司送了,但是還有些比較零碎的東西,像是收音機、文具、一些爸爸不知名朋友送的酒、媽媽讀研究所的用書,就塞在了後座腳踏墊上,信宏的身邊。
「我們還會回來嗎?」信宏在後座問。
「不會囉,我們要去高雄。」
「為什麼要去高雄?」
「我們在那邊買了個新家,會比現在的家更大。」
「那...那裡會有...?」信宏把話吞了回去。
「會的,那裡什麼都有,我們都會帶過去。」
沒有,他們後來什麼都沒能帶過去,在高雄的一切都是全新的,陌生的。
在車上爸爸始終沒有講話,只顧專心地開著車。車上放著一場相聲表演的錄音帶,一家人已經聽過了不下百遍,卻還是重複播放著,沒有人在笑。
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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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進門來的是鎖匠,然後是派出所的員警,接著是公司同事、低階主管,最後進門的才是爸媽。他們把外面的嘈雜一起帶了進來,跟彼此最近的人不斷交耳溝通,而住處本身乾淨地像是前一天才交屋的新房子一樣。
一行人穿過起居室、穿過走廊,只看見房間裡面所有衣櫥大開,而信宏趴在自己的床上一動也不動,在他臉下的枕頭已然濕透。他的主管走上前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發現還有呼吸,就趕緊用手機撥了救護車。接著他的爸媽走上前去,輕撫了兒子的臉,只道是把枕頭給哭濕了,在信宏的耳朵旁邊輕柔的呼喚。
「爸爸媽媽來了,你有辦法自己起來嗎?」
但是信宏還在大腦深處撿拾記憶的碎片,根本就聽不見他們說話。
「馨惠有回應嗎?」
「沒啊!從來都沒回過!」
「你再打打看!」
於是媽媽又撥了一通明明知道不會再有回應的電話,並補上又一封未讀訊息:「信宏出事了,請速回。」
醫護人員到達現場,奮力地把信宏挪動到擔架上;他的身體看上去瘦了一大圈,搬起來卻是不可思議的沈重。這時另外一名員警到場,開始協助前面一位員警進行現場的紀錄,事實上兩個人都不知道應該要把這個案件歸類到哪個類別。
救護車很快地把信宏送到最近的大醫院。
待到爸媽一行人到場之後,信宏已經在開刀房裡面了。工作同仁方面,除了原本的同事跟主管之外,公司還又派來了一個高階主管,不過想當然耳他也只是來跟著大家在開刀房外面發呆而已。
「我們就覺得信宏一定出狀況了!」高階主管如是說:「他上禮拜突然沒有出現我們其實一直很擔心,可是都找不到人...」
「是啊,我們也都聯絡不到他。」
媽媽答應完這個陌生人,想著想著,一陣酸楚又湧上了心頭,於是又傳了個訊息給馨惠:「一夜夫妻百日恩,就算信宏有再多做錯的地方,出了事情你好歹關心一下吧?」
當然她有想過通訊軟體會被封鎖這件事情,但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吧?
而沒過多久高階主管就回公司去處理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了。
可能又過了三個小時,還是四個小時,當眾人都在低頭看著手機的安靜時刻,開刀房的燈熄滅了,之後繼續安靜了十多分鐘開刀房的門才打開,本以為會有穿著醫生袍的體面人物從開刀房走出來跟家屬交代手術結果,就像所有肥皂影集演的那個樣子,結果也沒有,只有一個個看起來極度疲憊的醫護人員走了出來,正眼也沒瞧過這些親屬一眼,親屬也分不清楚該找誰問話,或是不是該問話。
不久後開刀房再也沒有人走出來,但從另外一邊來了個值班的護士向一行人打招呼,並引導他們到一個會議的空間。在那個過度空調的寒冷空間裡面,眾人又滑了快半小時的手機;信宏的同事的手機最先沒電,於是開始閱讀起在會議室牆壁上張貼的衛教廣告。
終於最後,應該是主治醫生的角色拎著一個剛拆卸下來的人用電池,進到了會議室裡面。他頂著一個大光頭,一臉倦意,表情看起來像是生氣,又像是無奈,總之不太好親近的樣子。他把人用電池甩到了會議桌上,坐了下來,嘆了一口大氣。
「請問這邊有劉信宏的家屬嗎?」
爸爸媽媽互看了一眼,向這位醫生示意。
「請問是爸媽嗎?」
他們倆點了點頭。
「好的,我想請教一下,劉信宏送來醫院的時候我們查過他的病歷,發現上面都沒有提到説他之前有裝過人用電池,我想請問爸媽你們知道他的狀態嗎?」
媽媽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醫師,接著仔細回想,做出了這樣的答覆:「這不太可能,我們對他的教育一向是很開明的!
醫師皺著眉頭,仔細地在思考這問答之間的關聯性,後來他放棄了,決定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就好:
「好啦,反正我們現在都解決了。
「跟各位報告一下,劉信宏之前裝的電池是舊的款式,很容易老化,又長時間沒有自然充電,所以就壞掉了,電池液都漏了出來,還好身體器官都沒有什麼損傷。我們給他換了一顆,是比較新的產品,光電轉換的能力更強,所以就可以比較不用擔心充電跟電池老化的問題。另外這個電池有保固,倘若譬如說出了車禍啊、或任何外力造成了電池的損傷,都可以送回我們醫院代為處理。
「當然電池液外漏滲到腦部,還是會造成一些片段記憶的喪失,不過狀況不算嚴重,他在工作啊在生活上應該都不會有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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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現代進步的科技所賜,當信宏下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又會獲得一次新生。他會遠離那些沒有必要的記憶,在工作跟生活上面得心應手,也許會再遇到一個欣賞他的女性,跟她組成新的家庭,繼續逆來順受,盡好所有的義務,享受所有的權利,扮演好所有被賦予的角色。他也許還會遇到志德,然後把所有故事再重聽一次,在裡面做新的想像,不會尷尬也不會有遺憾,因為新的電池不會壞。
無論如何,他的未來都將會是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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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是吃電池的。暫且結束。
覺得還有很多東西沒有能好好的寫得更深入,留白留得有點多,不知道沒有我生活背景的眾讀者們,是否多多少少能體會到那種必須「換電池」的窒悶感。
看有機會我再把它潤得更恰當一點吧,這次先這樣!
Shane Gingchi
Shane Gingchi
影像工作者,不過生意不好。 從無名小站的時代就一直寫些極短篇小說,雖然很多自己喜歡,可是想想終究不成氣候,找個地方放上來給大家笑話笑話也就不枉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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