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是現代政治的關鍵字。一九四五年,奧地利難民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出版了《開放社會及其敵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他問了一個哲學問題——歐洲是如何陷入極權主義的:西方思想中,是否有什麼東西促使大家扼殺不同群體之間有事實根據的理性辯論,轉而支援獨裁者編造的「我們是一體的」、「我們與他們對立」之類的誘人迷思? 儘管《開放社會及其敵人》這本書的書名某種程度上名不符實(因為波普爾分析了許多歷代不開明的政治思想,而不是日常社會發生的事情),但它的主題並未過時。不過,那本書對於從事那些活動的人有很大的影響,尤其是他在倫敦政經學院的同事,當時那些同事正在設計英國福利國家,他們希望設計出一個使官僚系統鬆散開放、而非僵化封閉的計畫。金融家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是波普爾的學生,他後來投入大量的資金興建機構(例如:在公民社會中興辦大學),那些機構都反映了波普爾的開明價值觀。
開放社會的開明價值觀,似乎適合任何涵蓋許多族群的城市。相互包容使不同的族群能夠生活在一起。同樣地,一個開放的社會應該比今天的多數社會更平等、更民主,財富和權力應該分散在整個社會體系當中,而不是集中在社會頂層。但是,這種渴望不該只是都市的專利,小鎮的農民與居民也理當獲得同樣的待遇。思考都市倫理時,我們想知道是什麼因素使倫理多了都市性 。
例如,自由在城市中有特殊的價值。德國的格言「城市空氣帶來自由」 (Stadtluft macht frei)是源自中世紀晚期。那句話承諾,公民可以擺脫他們從社經階級中繼承的固定地位,可以不只為一個雇主效勞。它的意思不是說公民是孤立的個體。一個人對於行會、鄰里團體、教會仍有義務,但那些義務在一生中可能改變。在本韋努托.切里尼(Autobiography of Benvenuto Cellini)的自傳中,這位金匠描述他二十幾歲時結束學徒生涯後的蛻變。他工作所在的幾個義大利城市有一些法律和習俗上的差異,他利用那些差異,轉換成不同的形象,以迎合不同的客人。他因緣際會做過多種不同的工作,包括金屬加工、寫詩創作、當兵等等。他的人生比留在農村裡更多彩多姿,因為城市讓他從固定的單一自我中解放出來,變成他想成為的人 。
在麻省理工學院,我有幸看到「城市空氣帶來自由」在一群來自上海的年輕建築師之間成形。如今的開發中國家正經歷城市的爆炸性成長,他們的家鄉上海市正好是城市爆炸發展的縮影,經濟飛速擴張,吸引中國各地的年輕人蜂擁而入。雖然這群來MIT深造的上海人每年過年都會回到他們的村莊或小鎮,但是在城市裡,他們把家鄉的觀點與習慣拋諸腦後。一些年輕的男建築師公開出櫃,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一些年輕的女建築師推遲或拒絕生孩子——不分男女都給家鄉的人帶來煩憂。我提出「城市空氣帶來自由」這個說法時,他們把那句話譯成中文後變成「扮演不同的角色」。粗略的文字表達反而傳達了深刻的真理,人生一旦開放了起來,就會出現很多層次,就像切里尼的人生那樣。
麻省理工學院讓我想到,這些「開放」觀點也許可以解開ville和cité之間的關聯之謎。與其釐清兩者的關係,一個開放的城市會融合各種複雜性,使它變成一個複雜的經驗化合物。城市規劃者與建築師的角色,既要鼓勵複雜性,也要創造一個互動的綜合城市(ville),使城市大於各種組成元件的總和,城市中的秩序指引著裡面的人。 倫理上來說,一個開放的城市當然會包容差異,促進平等,但更具體地說,它會讓人從固定及熟悉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創造一個讓人測試及擴展經驗的環境 。
作者:理查.桑內特(Richard Sennett)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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