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病床上已經快要三個月了。
自從那場車禍後,我的下半身受傷嚴重,幾乎是動彈不得,左手也使不上力。
我的人生毫無預警地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和我那被撞得稀巴爛的機車一樣,再也完整不起來。
醫生說我傷到了脊髓,未來復健的路會很辛苦。不過我還年輕,只要努力復健,未來一年內至少能好個七、八成左右。
又聽到「努力」兩個字,就讓人打從心底喪氣。
我嘴上說好,但心底還是悲觀地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是沒有正常行走的機會了。
剛聽到這個噩耗的時候我本來是蠻震驚的,但要不了多久我就平靜了下來,反正我沒有家人,毫無罣礙的,不會有誰為我擔心,更不怕擔心連累到誰。
大概是當時的主治醫生看我沒怎麼用心在配合治療,又經常擺臭臉什麼的,我在前一間醫院躺了一個月後被轉院到現在休養的醫院,這裡沒什麼人,不用擔心佔了別人病床。只是相對而言,醫療資源比較少而已。
那正好,這裡除了安靜又簡陋以外,也沒什麼好挑剔的。
不過兩天一次的復健治療依舊相當辛苦。年輕的物理治療師的引導和牽引都很積極,像是急於展現自己的專業似的。只是我自己進步的成效有限,疼痛和無力感隨著動作倍增,最後我決定放手一甩,乾脆放棄。
我本來就不是這麼有耐性的人。我總會這麼覺得,他越是積極,越是顯得我的沒用。
你這傢伙是在笑我吧?
是在笑吧?
就因為我是個廢物嗎?
雖然只是源自我毫無來由、任性妄為的脾氣,但我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大發雷霆,此刻起,我徹底放棄治療的念頭,也不再和物理治療師溝通,最後,我每天的說話對象除了打理我日常生活的護理師以外就幾乎沒有別人。這也使得我每當做完療程後,躺在床上看著電視時,經常不自覺地茫然失神。
生不如死。
這是我的感想。儘管這是我自找的。
所幸我人生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要去執行,倒不如說,能夠悄悄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正合我意。只是沒有想到即便如此,面對動彈不得的肢體還是會感到悵然。
我這是在幹嘛?
我想像得到自作自受的「啞然失笑」是什麼樣子,只是我笑不出來。
對於日復一日,卻看不見終點的未來我已感到厭倦。
「誰都好,快來終結這一切吧。」
我每天都對著神祈禱著,儘管我並不相信那種東西。
這晚我看累了電視,正打算闔眼休息,目光無意間瞥見窗戶上多了樣東西。在此之前我很確定那裡本來什麼都沒有。
我定睛看去,那綠色、像是石頭一樣,差不多拇指大小,靜靜地躺在那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是誰放的,以我的病床到窗邊的距離並不是看得很清楚他的模樣。
我伸長脖子想看得更清楚,隨著動彈不得的無力感湧上,我很快就打消這個想法。
恰巧,整理醫院環境的清潔阿姨進來了,我託她幫我從窗邊拿了過來。
大概是沒想到平時死氣沉沉的我會主動開口和她說話,阿姨今天看起來相當雀躍。
「唉唷,是塊玉吶,弟弟不錯喔,難得有家裡人來探病吧,這麼有心還送玉來喔。」阿姨笑咪咪地將玉放到我手上,我很想跟她說她誤會了,這不是我的東西,更沒有所謂「家裡的人」會送東西來,我只不過是好奇那是什麼玩意兒罷了。
但我沒有吭聲,總覺得要解釋這些實在很麻煩,也不想聽她囉嗦。所以我意思意思點了頭,想要她快點離開。
「這玉感覺就不是什麼便宜的東西,你可要好好收著欸,弄丟就不好了。」阿姨離開時還不忘回頭叮嚀。
「知道了。」我簡單回應。
我用左手捏了捏玉,圓潤的觸感摸起來很奇特,我這輩子沒碰過這種東西,感覺很新奇。我把玩了好一會,當作手指運動的一環,漸漸入睡。
然而這晚我睡得並不安穩。不知道為什麼,外頭的護理師聊天的聲音一直跑進我的耳裡。明明護理站離自己的病房有一段距離,但我還是字字句句聽得一清二楚,偶爾還聽得到嘻笑聲。
「嘖。」已經過了凌晨兩點還是這個音量未免也太過了。
我閉上眼很想抱怨,但我連按鈴的力氣都沒有,最後在吵雜的聊天聲中勉強失去意識。
然而當從我從睡夢中醒來以後,事情開始變本加厲。
原本我以為自己聽得到遠在病房外的護理站說話聲已經夠離譜了,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因為我開始聞得到味道。
那並不單是醫院特有的氣味,而是形形色色,不屬於這個病房的氣味。至少我並沒有在病房裡點過烤鴨或是滷味,那是我許久沒有吃過的食物。
我以為只是自己的幻覺,畢竟受這麼嚴重的傷,摔到整個腦袋哪裡出了問題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然而從不斷鑽進耳裡的聊天聲中得知,那正是值班護理人員的宵夜或是某一餐。
「太扯了吧。」我忍不住抱怨起來。
這天我依然聽著護理站的對話聲,神奇的是我已經不覺得吵。相反的,我開始把他們對話的內容當作娛樂。
聽著哪間病房的老人昨天夜裡去世、
樓下的孩童氣喘的病況、
又或是某樓的失智患者在院裡大吵大鬧。
我和外界的接觸遠遠比在病房裡、復健區中的體驗還要多。本來覺得了無生趣的生活被病房以外的事物,突然被塗上了色彩。
只是我很快就意識到,這並不是多麼讓人喜悅的事。
僅是受了傷的飛鳥重新找回飛行能力,那本來就該存在的東西。失而復得這種事比起原來的就該具備的功能,終究是什麼也沒多得到什麼。
我聽著這些聲音和氣味,一點一滴和外界產生連結。
一連過了好幾天,直到一個女生闖入了我得病房,改變了這一切。
在我對著窗戶發呆時,一名漂亮的女性連聲招呼也沒打便逕自走到我的病房內。
「妳是誰?走錯病房嗎?」
我看著眼前這位女性覺得詫異,她並不是我認識的人,更不像是會來專門探視我的訪客,對於「訪客」這個名詞我非常沒有概念。因為打從我出車禍那天起,就沒有任何人來探望過。
不過如果警察和學校的老師也算數的話,那倒是有。
我想起我目前就讀的國中班導師來探望我時,那一臉不情願的表情,好像我又惹了什麼麻煩事一樣──雖然說一個未成年的屁孩半夜騎著機車在馬路上亂竄的確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自從我的親生父母因為殺人和詐欺入獄後,便沒有人問過我之後該怎麼辦,一直以來自己就是這麼一個人活過來。
少了我本該受到的關照,能活著就是僥倖了,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又怎麼了?
至少這次我也沒傷害到人,只是運氣不好騎車自摔撞到電線杆。
我從未欺負過別人,反倒是被迫承受過不少像她那樣的眼神。三分不願、七分厭惡。那是她和那些同學平常看我的標準表情。
最後也是談沒幾句就匆匆了事,我想她也不會關心我什麼時候會回去上課。
但眼前的這個女性不一樣。
她的姿態優雅,眼神柔和,雖然臉蛋看上去有些過於稚嫩,但她散發的成熟氣質卻是遠遠超過她的外表。
「我是舒月廳的負責人,專門買賣古董的商人。」她走到我的病床右側,將名片柔柔地放在我的右手上。
舒月廳駐事,藍月淨。
好好聽的名字。
「找我有什麼事嗎?我沒打算買什麼古董。」我心底有些洩氣,這個時候找上我說話的卻是個商人,頗有種火上加油的感覺。
她微微一笑:「沒什麼,我只是在找樣東西,剛好找到你這裡來而已。」
雖然我是個很容易不耐煩的人,但不知為什麼此刻卻比平常有耐心一些。
「找錯人了啦!不管妳在找什麼都不會在這裡。就如妳看到的一樣,我只是一個半身不遂的死中輟生而已,沒有錢,更不會有什麼古董蒐藏。」我側過頭將臉埋進枕頭裡,想起我的班導師在我後說的話和那眼神。
「中輟啊,那還真是辛苦。」她還是保持優雅姿態,似乎沒放在心上。
「讓我猜猜,國二生?」
「八年級啦,現在沒人在說國二。」
「還是有吧?國二和八年級有差嗎?」
「妳哪個年代的人啊到底?」
「應該是沒大你多少,不過我覺得論成熟度我應該是贏你一點。」
「妳到底想怎樣?」
「其實也沒什麼,看來你的情況不錯,還能說這麼多話。」她拉了椅子坐下,那張從來沒人坐過的會客椅居然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她繼續說道:「我就開門見山說了,雖然這麼問有些突兀。不過,最近你有覺得哪裡不對勁嗎?」
不不不,妳前面一堆廢話當開場白已經不是「開門見山」了吧。
「沒有。」我忍住吐槽果斷回答。
「真的沒有嗎?」
「除了我房間多了一個陌生人以外,其他一切正常。」
「好吧。」她很乾脆的回答我,但視線還是放在我身上,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開始撐著頭看我,好像在想要怎麼繼續開口說下去,欲言又止的表情讓她看上去有些為難。
「唉,老實說我也不太會聊天。」那個叫藍月淨的女人一臉苦惱。
「妳到底來幹嘛的啊,沒事的話還是請妳出去啦,我想休──」
嗡嗡嗡!
我話還沒說完,一陣吵雜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呃!」
不!這不是在耳邊,正確地說應該是聲音直接在我腦袋裡炸開,音量之大,讓我嚇了一跳。
「外面到底在吵什麼?」我舉起我的右手,想捂耳朵,但光是抬手就嫌費力。
「我沒有聽到什麼聲音。」藍月淨偏著頭瞇起眼,試著聽我說的聲音。
「那麼大聲你聽不見!妳聽,護理站有人說301病房有個老頭病危,要人幫忙啊!」我焦急說著,還好我聽到已經有人趕過去幫忙了。
藍月淨靜靜地不說話,只是看著我。
「妳‧‧‧‧‧‧妳聽不見嗎?」
「護理站離這裡很遠。」
「這‧‧‧‧‧‧難道我真的摔壞腦袋‧‧‧‧‧‧」
「這情況多久了?」
「我忘記了。好像是上個禮拜──」
「嚶」的一聲,我覺得腦袋裡的聲音充滿了各種說話聲的回音,好像從四面八方傳來,毫不留情的同時重擊我的大腦。
「唔──頭好痛!」我哀嚎起來,想立刻叫醫生。
我痛得睜大眼,卻立時感受到無數光線浸入我的眼球,光芒萬丈地相當炫目。接著,天花板開始旋轉、扭曲、撕裂。
混亂過後,我看見了不屬於這個病房的場景──護理站。
不知為何,我看見了護理站的光景。
不僅僅是聲音和氣味,我的視線也被和外面產生了連結,看到了不該是我看得見的畫面。我很確定自己肯定是發生了什麼,這並不尋常。
然而我沒有辦法碰觸任何東西,僅僅是看得見的程度而已。
「這……這到底是什麼!」我看著護理站前的走廊來來回回的人潮驚訝地張大嘴。
坐在護理站的電腦前雙手敲著鍵盤的,正是平日照護我的護理人員,她正忙碌著,表情相當認真;路過的病患拿著點滴袋緩緩地走著,到處找人寒暄;前幾天摔斷腿的小妹妹正努力地練習使用拐杖,一拐一拐地非常辛苦。
我彷彿站在走廊的中央看著這一切,卻沒有任何人察覺到我。
比起用身歷其境來形容我的感受,倒不如說比較像是被開了「天眼」。遠在病房的我現在居然看得到這些。
突然,我的雙眼感到一陣劇痛。
「呀!」我眼睛閉起,再度睜眼時,眼前所見又回到方方正正、我那一無所有的病房中。
「如何?看得到和遠方的事物是不是特別有趣呢?」
我才剛事應光線,再次映入眼簾的是藍月凈淺淺的微笑,她彷彿早就知道一樣,特地跑來我的病房也是為了這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聳聳肩,顯得有些無奈:「只是剛好我要找的東西,因為緣分而賴在你身邊不走罷了。」
「你說的是這塊玉嗎?」
我從我的胸前掏出那塊玉,因為我沒有地方放,所以睡覺時就會放在自己的胸口。
「是因為這個的關係導致我變成這樣的?」我驚魂未定地問,「這東西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有一天就突然出現在窗戶那裡。」
她看也不看這玉一眼,反而是盯著我。
「如果妳要就拿走吧,反正這不是我的東西。」我說得乾脆俐落,但她倒是顯得猶豫。
「雖然我對不用付錢的生意很有興趣,但這塊玉顯然是找上你了,我現在如果拿走,以後大概賣不到好的價錢吧,這樣我可就虧大了。」
「什麼意思?什麼叫做『找上我』,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藍月淨手指撫著垂在耳邊的髮絲,緩緩說著:「這塊玉的名字叫做『兌如意』,當然不是憑空冒出來的,這世界上不會有憑空產生、存在得這麼理所當然的事物。所以,它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當然有它的理由,它是接受了你的呼喚而來的。」
我呼了一口氣,說:「『兌如意』……那麼,這種東西又沒有生命,不過就是塊石頭……更何況我又沒有呼喚這種東西。又不是叫外送,怎麼可能說來就來。」
「向日葵光是在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自然而然就會引來蜜蜂的造訪。它無從呼喚,也無須呼喚。就像天生懂得互相照應一樣,就算存在於不起眼的角落裡,也會產生如同宿命般的連結。」
藍月淨站了起來說:「我的工作是等待蜜蜂完成牠的工作,但看來我得太早了。」她留下了這麼意義不明的話語,轉身便離開我的病房。沒有解釋任何問題,反而留下更多的問題。
像是默許似的准予我使用這樣的能力,我把它稱為「天眼」。
起初我只感受得到護理站附近的畫面以及聲音,但隨著使用「天眼」越久,似乎能夠看見的範圍越來越廣。
說起來離奇,但這種感覺像是有人把一幅畫攤在自己的面前強迫接受似的。範圍大致上以護理站為中心向外擴散,隨著使用的日子越長,我現在大概能看到醫院外的場景了。
這天是個大晴天,我看著毫無遮蔽的陽光,一邊沉浸在炙人的氣溫中。進入夏天後,今天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太陽的威力,即便是對世界毫無留戀的我也感受到一絲絲溫暖。
我四處張望,恰巧看見那前陣子摔斷腿的小妹妹,她正在醫院外的庭院撐著拐杖散步。從她和家人的對話得知,她今年也不過小學四年級而已,暑假剛開始沒多久就受傷,似乎是因為不明原因的暈眩導致她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這段時間之所以住院,除了腿傷以外還安排做了其他治療。
「真是辛苦啊。」我發自內心的嘆息。但說實話自己也沒什麼資格說這種話,畢竟我是從一開始就很消極地配合治療,和她那種積極的態度截然不同。
當然不同,從根本上就完全不一樣。
她有個完整的家庭。
而我只是一個沒父沒母的混混。
雖然我可以憑著一些補助和接濟勉強在醫院裡待下去,但總有一天我還是得滾出這裡。就算出得了醫院、就算好起來了又怎麼樣?我的人生還不是像這樣繼續的得過起過下去,持續在這個社會找不到容身之處,持續地衝撞著。
最後,還是會把自己撞得滿身傷。
我唾棄那種積極想好起來的想法,最好我可以在這裡度過餘生。為此,我可是想過各種方法,但最終都難以付諸實行。理由很簡單,一個半殘的人根本沒有選項。
「啊,好痛!」小妹妹走著走著突然一個踉蹌,手肘撞到庭院的石燈籠,很快地便腫了起來。
她的爸爸神色緊張地將她攙扶起,催促她回去休息。然而卻遭到拒絕。
「不行,今天天氣這麼好,我要趁現在趕快多曬曬太陽。不然我都快要發霉了。醫生不也有交代說要多走動嗎?」她笑得很開,反過來安慰父親。
看啊,多麼正向的一個女孩子。
那是我不論如何都達不到的境界。我無法理解可以舒服躺著,為什麼偏要勉強自己。
叩叩──
我的房門傳來敲門聲,我收回「天眼」對著門外應了一聲。打開房門的是物理治療師,他堆著笑容推開房門。
是我今天的復健時間到了。
「就動一動吧。反正也不會少一塊肉。」那個女孩的表情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接下來好幾個禮拜的下午,我都在醫院外的庭院看見那個女孩。儘管使用拐杖已經相當熟練,走路大致上不成問題,但不知道為何,她總會走著走著就一陣暈眩而倒下,雖沒有失去意識,但總令人擔憂。
但她依舊固執地撐起身子,非得逛完庭院不可。
後來我在她和家人的對話中得知,小女孩好像有心臟的疾病,導致血液循環出了點問題,才會這樣頻頻感到暈眩,好像也是因為這樣才從樓梯上摔下來受傷。
「為什麼不好好躺著就好。」我感到十分疑惑。
這段時日裡,因為傷口癒合得不錯,配合更進一步復健療程的我身體好像有點起色。雖然下半身還是動彈不得,不過至少我的左手開始能夠活動自如。
我很常抱怨光要坐起身體就有夠痛苦。但剛受創後將近四個月左右就能恢復到這種程度已經是相當不錯了,我的主治醫生這麼說。
連物理治療師也說難得看我這麼配合,開始嘗試和我多聊幾句。
我想,大概是日復一日看著那女孩在陽光下行走的畫面,不知怎麼地也受到了感染。總覺得她明明有病卻還要活得這麼積極,某種程度上也是病態吧。
「反正也是閒著,那就做吧。」我是抱持這種想法在復健的。
某天她在庭院中的大鯉魚池邊,不知怎麼地她緩緩坐下,就坐在石階上。
她的心情顯然並不美麗,陰鬱的神情和陽光普照的天氣形成強烈的對比。如同蒙上一層灰霧,厚厚地罩著她的臉頰。
她撒著飼料喃喃自語著:「金魚先生,我想要趕快好起來,我還有好多事想做,我想要回去上學‧‧‧‧‧‧吶,金魚先生‧‧‧‧‧‧我會不會‧‧‧‧‧‧再也回不去‧‧‧‧‧‧」
這一刻,我了解了她對回歸正常生活的期待。
「不會的,妳一定可以。」我回答。但理所當然,她完全聽不見我說的話。
我看著她自眼角滑落的眼淚,卻努力癟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背對著她的父親好像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又或者說,是女孩刻意不讓人發現。
魚池上的漣漪畫成了幾個圓點、畫成了圈。
這一夜我徹夜難眠。
「好熱!」
大半夜的我被灼燒的空氣和吵鬧聲驚擾而起,從外頭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和尖叫。
我側身向門口看去,門外竄入陣陣的白色濃煙,半夢半醒間的我還沒意會過來,房門就被人打開了。
「醒醒!這裡失火了,我們快跑!」兩個護理師推著輪椅進來,也顧不得動作粗魯,緊急把我班上輪椅就往外跑。
門外一片橘紅,除了緊急照明的指示燈外其餘燈具早已喪失功能。看來不只是失火,同時也停電了吧。
我們被卡在樓梯前,由於電梯已經搭不得了,因此眾人擠在樓梯口準備下樓。
「這什麼情況?」我開口問,但並沒有得到回應,兩人拚了命把我往前塞,其中一位的手還給刮傷了,想必大家也都同樣慌張。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不是因為眼前烈火燃燒的場景,而是從四面八方湧入的求救聲和刺鼻氣味。
我握緊了玉張開「天眼」一看,這棟建築裡,我們所在的樓層火勢最大,濃煙擴散得相當快,很有可能起火點就在這附近。但是現在知道這個也無濟於事,當前最重要的還是逃命要緊。
「前面的走快一點啊,你沒看到後面火在燒嗎!」後頭的一個大叔喊著,一邊賣力推擠,生怕自己就走在最後面。
「不要慌、不要自亂陣腳,前面有一些還躺在床上的患者正在下樓,讓他們先出去。」一位護理師試著維持秩序,畢竟現在如果因為慌張而導致延誤疏散,很有可能會比現在更嚴重。
「幹!狗屁啦!走開!」大叔一腳踩了空,連滾帶爬地往樓下去,和前面撞成了一團。
我看著眼前的畫面,知道現在急也沒用,反正前面的不先走光我也很難下去。尤其是我現在只能靠這張輪椅。
「咳咳咳!」一陣嗆鼻的濃煙從我後方襲來,但卻沒有看到發出咳嗽聲的人影。我很快地發現,我聽到的聲音並非源自眼前的場景。
咳嗽聲不斷夾雜著嗚噎,我想起了這個聲音的主人。
是那小女孩!
我張開「天眼」四處尋找,她應該是和我在同一樓層,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她才對。
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噴著光,視神經隨著灼熱的空氣和濃煙在樓層中掃蕩的同時也接收到更多的侵擾。雖然我目前所在的位置煙還沒有這麼大,但我卻快要窒息了。
「嗚……」我的鼻水和眼淚齊流,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先被嗆死。
「算了我還是快跑……」我手扶著輪椅,打算隨著前面逐漸疏散的人群下樓,卻聽見更清晰的啜泣聲。
「媽的!」
我想起她在魚池前的祈願和溫暖的陽光。
本來還想多抱怨些什麼,剛復原的雙手已經把自己的輪椅掉頭,往火源的方向前進。
「我很快就會找到妳了!妳別動!」我大喊著,雖然我知道這樣可能根本沒用,反而還會吸入更多煙讓自己更快死。但我覺得自己如果不喊出來,我可能沒有那樣的勇氣。
就像儀式般,對自我的宣示。
「給我撐下去啊!」扯開喉嚨大吼。
「天眼」的視線不管到哪裡幾乎被黑煙給蓋住,現在情況已經越來越糟,這也表示之後的視線將會更差,能用的空氣越來用少,能保持自己不被灼傷已經是極限了,而我握住的輪椅也越來越燙。
時間不多了,只能挑幾個重點地方找。
我配合著接收到的聲音和氣味還有幾個可能的地點,試圖分析還有哪裡是我漏掉的。
咚咚咚──
這是類似塑膠門的聲音,還有一點點水和清潔劑的氣味,像極了那個地方──
視線掃去,果然立刻找到一個蜷縮的身體,正趴在地上拚了命找尋新鮮的空氣。
對!是女廁!
我剛剛下意識忽略了這個地點,畢竟沒事誰也不會朝那個地方看,沒想到居然就正好是這裡。
我加快速度衝了過去,儘管遭遇到越來越大的火勢也沒打算退縮。
女廁的門口已經有部分燒到崩壞的建材倒下,也難怪她在裡面出不來。
「喂!妳有聽到嗎?我現在要過去救妳了,不准給我放棄活下去聽到沒有!」我不知道我推著輪椅能幫她什麼,但還好就在廁所外就有室內消防栓。
看來運氣還是不錯。這玩意兒我用過,我在學校時曾經開來洗地然後被記了大過,看來這種經驗倒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我打開箱門拉出帶子後,將輪椅頂著牆壁,接著轉開水閥,水柱伴隨強大的後座力噴射而出。我對著門口的火勢一陣沖灑,順便把障礙物沖開後立刻衝了進去。
「欸,妳還好嗎?我來救你了!」
小女孩流著淚頭幾乎抬不起來了,不知道是吸入太多煙還是心臟發病,總之已經開始神智不清了。
「爸爸──爸……」她重複呢喃著。
「撐住,我帶妳去找爸爸!」我拍了拍她的臉,一把將她拉到我的輪椅上。
我現在有力氣拉得動妳,可是拜妳所賜。
「妳可別死了。像妳這種傢伙……」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說出這種話。對她來說我們是素昧平生,但對我而言,卻是轉動我的生命齒輪的關鍵。
火勢又再度蔓延開來,廁所外的黑煙張牙舞爪地在外等候,好像就伏在暗處等著我們出去,準備一口把我們給吞了一樣。
「想得美。」我說。
「我要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再度扯開水帶,卯盡全力轉動水閥。
我將輪椅背向出口,瞄子對準黑煙,怒吼:「給我動啊!」
水柱噴射而出,後座力將我們快速帶離黑煙。
我笑了,對著無盡的黑暗那頭,張口大笑。
藍月凈今天難得的沒有工作。
店裡雜亂無章擺著大量無名的古物,有的看上去更像是垃圾彼此層層交疊著。架子上厚厚一層的灰塵顯示這裡有一段時間沒有清掃,而店主人看上去也絲毫沒有要打掃的意願。一旁在玩著手機的工讀生也沒有幫忙的意思,一邊操作著手機一邊怒罵著隊友。
今天藍月凈什麼事也不想做,她就靜靜地坐在樟木磨製而成的椅子上讀書,似乎也不嫌發出聲音的工讀生吵,讓人搞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在讀書,還是裝裝樣子而已。
「《電磁學》是什麼啊?你們物理系還要學這個喔?」工讀生大概是察覺今天太過安靜了,開始百般無聊地發問。
「準備要考試了不得不讀。」藍月凈面無表情地讀著書,連頭也沒抬。
「我還真想不到原來妳有讀大學欸。」
「興趣而已。」
「妳的興趣真怪。」
「你有時間聊天,還不如去把架子上的東西整理一下。」
「好不想動……」工讀生賴在椅子上成了一灘爛泥,讓人搞不懂他到底來這裡做什麼的。
「桌面清一清順便泡個茶,等等會有客人。」藍月凈盯著同一頁已經很久了。
「好啦。」工讀生一躍而起,正準備大展身手,大門處同時響起了一陣風鈴聲。
一個推著輪椅、穿著制服的學生進了店門。他進來後便東張西望,試著在茫茫層架中找人。
「請問有什麼事嗎?」工讀生從右側的櫃子旁探出頭,一手還拿著抹布和清潔劑,一臉不情願地問。
「我找一個叫藍月凈的小姐。」
工讀生低頭看著這人的制服,發現是在這附近不遠處的一所國中。他輪椅的後面還吊著一個令人難以忽略的大袋子,看起來沉甸甸的。
「靠夭喔,這女人事業做真大,居然連國中生的錢都敢賺,我真的佩服餒。啊──你別動,我來推你進去吧。」工讀生看他正準備推動輪椅趕緊制止他,裡面通道很窄小,萬一撞爛了什麼到時候倒楣的又是自己。
層架區擺放著破舊的書籍和擺飾,穿過這區後會經過暫放的瓷器銅具和一些金屬類的玩意兒,但說是「暫放」其實也放在那裡很久了,從來沒有動過。而越往店內走,裡頭的東西越是怪異。有些奇形異狀的獸體、植物、更有些奇怪的東西甚至沒有形體,單純就是一個會漂浮的光球在那,用一格一格的玻璃櫃裝起來,奇妙的是這怪異的畫面在間店裡看起來毫無違和感,似乎理所當然似的,這間店的訪客不會有任何人質疑眼睛所見的奇妙事物。
再往後面走一點,就會到辦公區域,這裡擺著一張木製長桌,上頭擺放著茶具和咖啡機,因為是接待訪客的區域,因此也是全店唯一最整潔的地方,一走進來就聞得到奇妙的花香味,令人感到相當舒適。
靠牆內側有一對木桌木椅,藍月凈就坐在那裡,百般無聊地翻著書。
「我來了。剛剛看名片才發現,原來你們店開在我學校附近,怎麼我以前從來沒看過。」坐在輪椅上的學生好奇地東張西望。
藍月凈闔起書本,剛從書本解放出來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來。
「並不是我們把店開在這裡,而是你想要來這裡。」藍月凈笑了。
「妳說話還是一樣玄,真的搞不懂妳到底是什麼人。」
「如你所見呀,我就是個做古物買賣的商人。」
「我好像都沒有自我介紹過,我的名字。」
「吳軒和,我知道你是誰。我半年前去探望你的時候就知道了。」藍月凈走向前斟了杯水果茶遞給眼前人。「沒有咖啡因的,你可以放心。」
吳軒和接過杯子,上頭還有一隻鳥的繪紋,他把熱氣吹散後喝了一口。
「上次你說的時候還沒到,所以沒有把玉拿走,我很感謝妳。」
「喔?」
「要不是『兌如意』給我的能力,我可能根本不會這麼積極讓自己好起來。也不會因此在那場火災中救到人。」
藍月凈沒有說話,從桌下抽出了張報紙,上頭描述著半年前在郊區復健中心的一場大火,報紙右下角的一隅還寫了一則關於癱瘓病人奮力拯救患有心臟疾病小學生的報導。篇幅雖然沒有很大,但照片卻很清楚地顯示一座輪椅上,兩個人死裡逃生的神情。
因為那位國中生的關係,正好在女廁發病的小學生才得以從火場逃出。
「想不到還有新聞,我一直很不好意思看那天的報導。還好那個小學生也沒事,後來的手術據說很成功。」吳軒和靦腆地笑著說。
「那真是太好了。不過,『兌如意』給你的只是提升五感,可沒改變你什麼。人要是有這麼容易被改變,那麼就不會有這麼多遺憾的事情每天在發生了。」
吳軒和搔搔頭,笑著說:「這個我懂。所以我覺得已經用不到它,而我也不需要這種能力。而且我後來被安排到其他的復健中心復原的狀況也很不錯,下個禮拜就要回去學校上課了。所以我想,現在已經是時候了吧。」
「沒問題嗎?我是說回學校這件事。」
「就算有我也不在乎了。」他伸手取向輪椅後的重重一大袋的東西。
「從那天以後,小小的一塊玉突然變成了這樣。」他打開袋子,將整塊玉拿了出來。
「挖靠,這大小!」工讀生驚訝地闔不攏嘴,
本來拇指大小的碧玉,此刻成長到一個西瓜的尺寸。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它會變成這樣。老實說我本來還找不到合適的袋子裝,塞進這個束口袋已經很勉強了。」
工讀生轉頭望向藍月凈說:「這真是店裡搞丟的那個嗎?」
「不會錯的。」她點點頭,又喝了口茶。
「搞丟?這是怎麼回事?」
工讀生沒等藍月凈回答,立刻插話:「請不要在意,敝店很常弄丟東西。」
「沒辦法,它們畢竟都有自己的個性。記得我說的嗎?『兌如意』之所以會出現在你身邊,是呼應了你的呼喚。」
「我當時以為那只是唬爛的,畢竟實在過於離奇。」
「正常人都會這麼這麼覺得,請不用放在心上。」藍月凈將杯子放下,眼睛看著那塊玉,「『兌如意』會成長成這樣,可是你的功勞呢,因為它會吸取持有人的營養,就像寄生蟲一樣。」
「那就是使用它賦予能力的代價嗎?」
藍月凈點點頭,說:「那麼,你要開多少價呢?」
「不用了吧,如果這本來就屬於你們,我也只是剛好把撿到的東西歸還而已。」
「我們遺失的玉可沒有這麼大一塊。」
「這個……我不知道怎麼開價啦,我也沒有概念。」
「萬物都有其價值,至於高低,就由持有者定義就可以了。」
「那麼,一千塊?」吳軒和一臉狐疑,不知道這種東西怎麼出價才好。
「我沒意見唷。如果你覺得只值這個價格,那麼我也不會給你任何提示。」
「沒差啦。我本來就不是來賣東西的。」他笑著把玉放在桌上。
工讀生拿出一枝筆,說:「我去寫收據。」
藍月凈手在桌面上一揮,反手就不知道從哪裡抽出一包沉甸甸的信封。
信封上印著藍色的封蠟,上頭有著舒月廳的字樣連同收據一起塞給他。
「裡頭這個是玉的錢。」
「太多了吧!一千塊有這麼厚嗎?」吳軒和還在驚訝中,藍月凈已推著他的輪椅往店外走。
「一千塊是玉的錢,剩下的是獎學金。你是拯救一個生命的英雄,值得這些獎勵。」
吳軒和說不出話,心理覺得暖暖的,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有些什麼東西準備奪眶而出。
「我才是被拯救的那個。」他這麼說道。
送走吳軒和後藍月凈將店門關上,掛上已打烊的牌子,慢慢地往辦公室走去。
「這個要怎麼處理啊。」工讀生指著玉一臉苦惱。「我怎麼有種預感,不用多久,它就又會走丟。」
藍月凈搬起兌如意往層架陳列區走去,一邊說:「的確如此。它透過那個孩子讓自己成長到這個地步,肯定不會就這樣滿足。不過……」
「不過什麼?」
「就像氣球一樣膨脹到它無法承受的極限後,就會迎來自己的毀滅。」
藍月凈將它放上木架子,一邊喃喃自語:「希望那天不會這麼快。」
喀噠。
兌如意和架子碰撞時,像是輕聲回應般地竊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