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舒月廳是間販賣邪物的鬼店。
會有這種說法,通常是因為有人在店裡買了某些東西──通常是玉石、又可能是字畫、也可能是瓷器或是古幣之類的玩意兒,基於個人因素而在店外某處遭遇不幸,甚至發生危及性命的慘事。
這類奇奇怪怪的傳聞很多,但絕大數都和事實有著不小的出入。
在舒月廳裡的人與物得以相互聯繫命運之人,往後人生不乏過得不錯的。如果要仔細做個統計,很有可能這類的案例才是佔了最大宗。只不過基於人類好管閒事的特性,讓某些奇特的悲慘遭遇特別容易被放大。總而言之,舒月廳說到底不過是間古董店,只不過商品來歷有些特殊,存在著無法用常識理解的怪誕,最後因為種種原因匯集在這裡罷了。
如果真要說這間店本身有什麼超自然又離奇詭異的特點,那大概就是指這間店只會出現在「有緣人」面前的特性了。至於什麼樣的人稱得上有緣,似乎也沒有一致性的原則,緣分這種東西就是當事人和店裡的物品決定,沒什麼道理可言。所以不管什麼牛鬼蛇神出現在這理,藍月淨都從不感到訝異,亦未曾拒絕過任何買賣。
但這次情況特殊。特殊到藍月淨不得不婉拒眼前的顧客。
站在舒月廳辦公室裡的這名客人穿著華麗的暗紅色洋裝,裙擺澎得相當特殊,她從上到下都散發著與常人不同的氣息。並不是指她身著的衣物有多麼貴重,而是她自然而然散發的氣質;妝感得宜、表情從容、聲音細緻,就連站姿都似乎刻意講究卻不會讓人感到做作,清淡典雅的香水選用更是符合個人形象,溫和無侵略感。超凡的氣味讓這布滿灰塵和鐵鏽味小空間像是活起來似的,連在前台打雜的工讀生也不時探頭往藍月淨的方向偷窺。
女人自我介紹時只說自己住在台北市的大安區,因為個人因素準備要移民了,但房子委託房屋仲介卻久久賣不出去,只好來問問看這裡。
藍月淨這下不只眉頭皺了起來,她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說:「妳這樣我很困擾啊‧‧‧‧‧‧我這邊是古董店不是房屋仲介。再說了,我也沒有可以支付一間房子的現金。」
「那不正好,我的房子屋齡也差不多稱得上古董了。」女人攤手,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不過,妳不買也行。至少讓這戶房子寄在這裡。」女人說著說著就拿出一張房契遞給藍月淨,是一張顏色泛黃的紙張,上頭還有黴痕和水漬看起來極度老舊。
藍月淨搖搖頭:「就算妳現在給我,對於這間店的意義也只是收了這張『房契』,而不是妳說的『房子』,如果只是這樣,這張紙將變得毫無意義。」
女人失望地收了下巴,默默地將手收回。
「如果是這樣,那可就不行了‧‧‧‧‧‧」
「這間房子有什麼問題嗎?」
聽到藍月淨這麼問,女人肩膀像是受警戒中的貓,很自然地聳了起來。
「沒事啊,妳怎麼這樣問?」
看來問題大了。藍月淨在心裡這麼想著。
「進得來舒月廳的人都必然有某種道理。」藍月淨人還站著,卻一個揮手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茶壺和青紋瓷杯,俐落地倒了杯水果茶給女人。「所以不是妳要賣的房子對這間店來說確實有某種特殊的意義,就是店裡某個角落的商品對妳感到興趣。」
女人偏著頭,摸了摸眉毛說:「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簡單講,如果妳賣的只是普通的房子,舒月廳可不會讓妳進來。」
「是嗎?有這種奇怪的規定呦......其實是這樣的,不久前剛好有朋友推薦了這裡,所以才想說來碰碰運氣,然後今天就在我家的某個角落意外地看見招牌。」女人嘆了口氣,「不過,看起來這間店也不行嗎?」
「對,不行。」藍月淨果斷地回絕,態度始終如一。
女人喝了口茶,似乎完全沒把藍月凈這手憑空變出茶具魔術的戲法放在眼裡,大概滿腦子都是怎麼把這間房子賣掉。她苦惱的表情持續不久,很快就又回復成原來的樣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辭了。」
藍月凈微微點頭,也沒有開口送客,從容地接過茶杯後就轉身去做自己的事。女人也很識趣地沒再多說什麼,收好她手上那張房契後便緩步離開。
框啷。
女人離開後扣上木門後,工讀生便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跑到辦公室來。
「哇塞!剛剛那是什麼情況,賣房子?」
「怎麼,你想要?」藍月凈頭也沒抬,看著桌上的時鐘算計著還有多久的時間可以關店下班。
「我看她都打算用送的了,妳不想要可以給我啊。幹嘛拒絕她?」
藍月凈身子傾斜,手肘撐在桌上讓拳頭靠著腮邊,一邊用食指在臉頰邊點著,說:「先不說這間房子會帶來什麼麻煩,光是要怎麼收下來都有技術上的問題了。你倒是說說看我要怎麼把房子搬到店裡來?就跟我剛剛說的一樣,如果收下的是房契,那麼實際屬於舒月廳的也只有這張破紙。那個女人要賣的房子本身依然不歸店裡所有。」
工讀生先是「蛤」了一聲,嫌棄這間店怎麼這麼死腦筋不知變通。
「你以前不是做過天橋的買賣嗎?怎麼房子就不行?」
「那一次實際的貨物是天橋上的『執念』,如果那個老頭真的要賣我天橋我當然也沒辦法囉。」說到這裡,藍月凈一時語塞。
「怎麼了?」
藍月淨嘆了口氣,說:「該不會又是那個老頭到處亂找賣家了吧。」
「喔喔,妳說那個遊民喔?他不是有收仲介費怎麼看起來比我還窮,真是搞不懂到底錢都花去哪了。」
「都花在肯定不是很妙的地方。」她吸了口氣仰著頭,「如果是他介紹來的,這樁買賣一定還會有後續。」
藍月凈用虎口托在下顎,一邊覺得奇怪。
「我覺得最怪的事,剛剛那個女的居然說他是在家裡的角落看見店的招牌。」
「有什麼問題嗎?」
藍月凈一邊思考著,一邊解釋:「問題可大了。所謂的『家』,我想每個人都能理解為個人領域吧。那是受契約束縛,如同專屬的保護,在不受邀請的狀況下進入都會被視為侵犯。所以舒月廳從來沒有在私人場所出現過。」
工讀生抓著腋下,隨口回答:「說不定她也是街友啊。這樣會遇到那個怪老頭就不奇怪了。」他抓著抓著突然想到什麼不好的回憶,嘴巴張得老大,「唔‧‧‧‧‧‧如果是他介紹的,照慣例通常都不是好事耶,至少我的印象中是這樣。」
「就等著吧,如果那棟房子和舒月廳的緣分還在,應該不用多久就會再找上門。」
藍月淨將後腦杓靠在椅背上眼睛緩緩閉上。
「怎麼還沒下班呢?」
她心想。
註:有關天橋的故事請參照延伸閱讀:
不出藍月淨所料。從那女人光顧舒月廳後過了兩天,事情果然找上門了。
一名穿著合身藏青色襯衫和長褲的男人一臉疑惑地站在店裡。剛剛進門時還撞倒了擺在櫃檯前的貓頭鷹木雕而發出巨響,搞得工讀生邊罵邊從店的裏側出來接待,不過一看到來人的模樣就瞬間噤聲。
「靠!為什麼會有警察來啊‧‧‧‧‧‧」工讀生心裡嘀咕,想立刻拔腿就走。畢竟以前自己常常因為翹家或是打架進出警局,每次都會被罵得狗血淋頭,因此他對於警察都沒什麼好印象。再說了,現在自己的身分是被通報的未成年失蹤人口,一旦被警察抓回去,難保自己又會回到那個自己不想回去的地方──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
「我找我們老闆跟你談,你等一下‧‧‧‧‧‧」工讀生急急忙忙丟下一句話便往後撤退。
「欸欸──不是啦,我不是要來買──」男人還沒說完,工讀生已經一溜煙跑到不知去向,整間店過了好一會兒都呈現靜默的狀態。
空氣中瀰漫著陳舊的氣息,店裡擺放貨物的方式也是雜亂無章絲毫看不出關聯性。不是用看起來是銅器之類的金屬飾品放在破舊的書冊上;就是把木雕隨意豎立在青花瓷瓶,像是植物般地種著。這種毫無邏輯的陳列方式除了隨便以外還是隨便,很難想像店主人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心裡一邊猜著老闆的模樣一邊逛了起來,只不過走沒幾步就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往前跌倒。等到他回過頭時卻又什麼異樣都沒見到。
「搞什麼啊。」
他伸手撫摸腳下的黑色短靴,剛才因為和地面摩擦的關係留下一道白白的痕跡,分不清是刮傷還是灰塵,不由得「嘖」了一聲。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藍月淨剛從後方辦公室走出時就看到他跌倒的情景,為了避免尷尬還在櫃子與櫃子間的走道中多待了一下,這才往櫃檯的方向移動。
「沒事沒事,我看看就走──咦!妳是?」這名警察剛站好腳步就看到藍月淨的面貌。他搓了搓下巴,腦袋浮起的是很熟悉的臉孔,但想不起名字。
見到對方的模樣時藍月淨也先是一陣錯愕,但隨即帶著禮貌的微笑接上話:「藍月淨,一年前我們在學校修同一堂通識課。『台灣溪流生物多樣性』記得嗎?」
男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啊!難怪,我就覺得我好像哪裡看過妳。妳就是坐在我後排的那個女生嘛!不過,妳在這間店是‧‧‧‧‧‧」
「我是這間古董店的負責人。」
「咦?這是古董店喔‧‧‧‧‧‧」男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不知道是覺得藍月凈以正值花樣之齡經營起古董店的反差感;還是與同輩的自己職業落差的感嘆。
「怎麼,大學還沒畢業就去當警察了啊?」
「沒有啦,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是警察了,只是趁工作之餘去進修。有空的時候會去挑有興趣的課去旁聽。啊──當時我們好像都沒說過話吼,我應該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羅元齊,為了生活費而不情不願在當警察中。」
兩人簡單的寒暄過後,藍月淨率先切入了正題。
「那麼,你怎麼會到這間店來?」
羅元齊搔搔頭說:「我也不知道耶,我剛剛本來是出來吃午餐,想說吃完要回局裡繼續工作,然後就在路上看到這間店的招牌,好奇之下就推門進來了。是說,妳們在這裡開店是什麼時候的事啊?怎麼以前從來都沒見過。」
「招牌?舒月廳的招牌有什麼特別的嗎?」藍月凈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繼續詢問。
羅元齊十分多此一舉地左顧右盼了一下,像是在確認附近沒有其他人後這才說:「我在鑑識中心工作,最近有個很大的案子不知道妳有沒有聽說?就是大安區那裡的一處古蹟發生的殺人案。」
「沒聽說。平常我不太看社會新聞的。」
「嘖,細節我好像不能說太多。雖然局裡的人都不覺得是條線索啦,但我覺得......」羅元齊欲言又止,像是顧慮到自己的身分,在想自己即將脫口而出的事情妥不妥適。這樣的舉措看起來反而扭扭捏捏的。
「不能說就別說了,反正應該不關我的事。」
「欸──等等啦,也不是這樣啦。」羅元齊雙手揮舞著,看起來並沒有要住口的意思。
「所以呢?」
「反正我們那一組的都不鳥我的意見,那我自己遵守一堆有的沒的規矩也沒意思。既然妳身為舒月廳的老闆,那我覺得妳可能會知道些什麼。」
像是下定決心了,羅元齊終於拋下堅持。
「我先聲明,這單純只是我個人的好奇心,和我警察的身分無關。我不是那麼敬業的人,妳不回答也沒關係。」他把臉抬高,加強了音調,「妳知道大安區那裡有座『虔英領事館』的古蹟吧。」
藍月凈點點頭,說:「雖然我不是台北人,不過好像有聽過這個地方。」
「不會吧,那個地點就離這裡不到五公里欸,妳在這裡開店都沒去過嗎?」羅元齊吃驚地問。
「這個解釋起來很麻煩,而且在附近工作卻不熟周遭環境的情況大有人在吧。總之我確實是沒去過,你繼續說下去。」
藍月凈心裡想的其實是,總不能說這間店是隨機出現的吧。這對外人解釋起來太困難了,而且聽的人也不見得能夠接受,尤其對方的身分更不像是能夠理解這種事情的人。
「那我繼續喔──」他輕了輕喉嚨,「咳嗯‧‧‧‧‧‧這樣的,只要沿著外面那條和平西路一直走,途中就會看到這間紅磚洋樓建築,是荷蘭人在台灣以西班牙建築物為基底修築而成的。就在三天前,有遊客在二樓的書房參觀時發現了一具屍體。死狀非常悽慘,那個人從頭到腳不知道被什麼利器刺到全身都是洞,第一時間就排除自殺的可能性。凶器不明,至於死者的身分也還在調查中。」
「聽起來的確不太可能是自殺。」藍月凈拿出手機查閱了有關虔英理事館的介紹。「那麼這件事和舒月廳有什麼關係嗎?」
「是這樣的,我在現場採證的時候發現了一張很詭異的名片。上面寫了一串電話號碼,名片的抬頭是『舒月廳』。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牽強,我試著打上面的電話號碼卻是空號,為了謹慎起見我還是把它列入證物清單。」
「只是發現敝店的名片,這樣也能當證物?」
「為了不放過任何線索嘛。畢竟其它名片都沒看見,偏偏就只有舒月廳的一枝獨秀放在那,當然會引人注目啊。再說了,我會特別寫進去是情況太特殊了。」
「喔?」藍月凈拉高聲調,坐到櫃檯後方的高腳椅上。
「那間書房畢竟還是古蹟,每天固定的時段都有志工和管理員去巡視,不可能讓別人隨便放東西在那裡的。然而我卻在書桌的墨水壺下發現了這張格格不入的名片。我和志工確認過,案發當天因為是休館日所以沒有其它遊客,當時整裡的時候也沒見過這張名片。」
藍月凈打了個哈欠,說:「難道不會是志工看漏了嗎?況且我們怎麼會記得自己在什麼時候、發了幾張名片出去。」
「如果是這樣倒還好,但我認為那張名片的主人近期一定造訪過舒月廳,至少出於某種原因,持有這張名片的人有意願造訪這間店。因為他並不是隨便亂扔,而是慎重起見用墨水壺壓著名片的上緣,讓店名和聯絡電話完整地呈現出來。只要坐在書桌前就能一目了然的位置。當然啦,在我今天踏入這裡之前我都不知道舒月廳是一間古董店就是了。」羅元齊抱著胸,眼神有點慵懶地說著他的推論。
「你說的確實有一點道理,但很遺憾我沒辦法提供你什麼有用的線索。」
羅元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用手搓了搓臉,說:「沒差,反正我也是碰碰運氣問問看而已。」
藍月凈笑了,他第一次遇到這麼鬆懈的警察,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你就這麼放棄了嗎?」
「反正大家都覺得先查死者身分比較重要嘛,我做好我份內的鑑定工作就好。反正我說的話也沒人鳥。」羅元齊看了看手錶,「午休時間也快結束了,我先回去好囉。下班後有空再來妳店裡逛逛吧。」
藍月凈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空氣也為之靜默。
「那麼,下次見。」羅元齊作勢伸個懶腰,邊抱怨著今天的午睡泡湯了。
正當羅元齊準備踏出店時藍月凈突然開口:「領事館。現在有開放嗎?」
「啊?現在應該是有啦,都三天前的事了。反正該做的都完成了,就看館方有沒有其它顧慮了。」
「謝謝。」
藍月凈彎了腰微微鞠躬目送羅元齊離去,心裡暗自盤算著些什麼。
虔英領事館是17世紀西班牙佔領晚期落成的建築物,本來的用途其實是往來兩地的異國貿易公司作為商館,在後續幾場對荷蘭人的戰爭中毀損。後來經歷不同時期的統治者占領後幾經翻修和重整,以紅磚砌成的荷蘭特色成了現在廣為人知的模樣。在日治時代更改用途作為他國領事館使用。
藍月凈拿著入口處發放的導覽手冊一邊前進,覺得這間洋房遠比自己想像中的還大。在心中的讚嘆聲中穿過一樓的走廊,踩著色澤鮮麗的拼貼磁磚逐階而上,寬敞的二樓大廳就像畫一般地呈現在眼前。這裡一眼可以望穿整個廳堂,直直透視戶外的陽台,屋外臺灣欒樹褐紅色的苞片伸進了窗戶,一搖一擺之間像極了招呼來人的手勢。
她依序逛了幾個區域,一路從客廳逛到餐廳,不疾不徐地走遍每一個角落後這才來到了今天的重頭戲──書房。
這裡早已打掃得一塵不染,程度甚至稱得上矯枉過正,是連半點灰塵都見不到的乾淨,很難想像這裡曾經發生過殺人事件這麼可怕的事。室內除了兩架巨大的紅木巴洛克式書櫃外,就屬靠窗的書桌最為顯眼;書桌的桌緣有著漂亮的雕花,桌腳纖細微彎,鮮亮的色澤一看就知道保養得非常好,絲毫沒有半點受到歲月影響而腐壞。
但藍月凈一走進書房的那一刻起,她便覺得這下麻煩大了。
一股淡淡、溫和的清香飄散在空氣中。這股令人印象深刻的氣味不久前才在自己的店裡聞過。只是當時她以為那是某種香水。
她先是一怔,隨即舉步在室內遊走,輕柔的腳步聲在空無一人的書房中顯得巨大。
「嗯,看來我想的沒錯。不過問題是‧‧‧‧‧‧」藍月凈繞著書房走一圈後彷彿理解了什麼,她駐足在書桌前低聲喃喃自語:「剩下就是為什麼了。」
她看著書桌,上頭擺放著簡單文具。也許是象徵性的意義,館方特地擺著全新的墨水瓶和鋼筆,風格相較室內的擺設有些突兀。藍月凈想起剛剛在逛其它區域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感覺。
比方說明明是同一組的餐具,擺在一起卻有種奇妙的違和感。
「死亡時間是休館日‧‧‧‧‧‧為什麼特地在這個時候跑到這種地方來呢?」
正當藍月凈低著頭在室內遊蕩的同時,門口走進一位拿著水桶正要拖地的大嬸。藍月凈一時不察差點撞了上去。兩人雖及時反應過來,但那大嬸閃避的同時手臂縮回的力道過大,使得水桶裡的水灑了出來,濺濕了藍月凈的裙襬。
「哎唷!對不起對不起,有沒有怎麼樣?」
藍月凈並沒有急著處理被噴濕一大片的裙子,反而是冷靜地對著大嬸安撫:「沒事,是我沒看路。」
那位大嬸眼神中帶著恐懼、嘴裡不斷唸著佛號,握著拖把的手還微微地顫抖,說:「我跟妳講齁,你們這些年輕人不要沒事就跑來這裡,這種古蹟老房子很容易招陰知道嗎?」
「招陰?」
「就是鬧鬼啦!齁,不要讓我在這種地方把話說得這麼白,對心臟不好啊‧‧‧‧‧‧」大嬸一邊用氣音細細地說話一邊左顧右盼著。眼神還不時上飄,舉動像是覺得周遭有人在偷聽一樣,五官也因為過於緊張而扭曲在一塊。
「該不會是因為最近發生命案的關係導致死者在作祟?」藍月凈心中並不這麼認為,只是順著大嬸的話繼續接下去。
「妳也知道那件事喔?真的有夠夭壽的。」大嬸拍著胸口,像是要給自己壯膽。「不過才不是這樣咧,鬧鬼的現象已經持續好幾年了。」
「什麼意思?」藍月凈繃起了臉。
「聽說啦,這我沒有親眼見過,有人在這裡工作就時不時會看到一個穿著怪異女人在這裡四處遊蕩。等到靠上去要追問的時候對方就會突然像是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有聽其他人說,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總覺得好像有人在偷看自己。」
大嬸喉頭滾動,吞了口口水,握著拖把的手越握越緊。
「如果只是這樣相安無事那還好,直到‧‧‧‧‧‧好像是半年前開始吧,我聽管理員說也是在這間書房發現的。」大嬸手指著書桌的方向,眼神絲毫不敢那個方向看過去。「那邊書桌不是擺著文具嗎?妳也知道嘛,以前那種鋼筆和硬硬的桌面接觸很容易壞掉,為了讓進駐在這裡的大使寫字方便都會鋪一層軟墊。到了現代,我們這邊展示的樣子也都會維持以前真實的歷史場景不太會變動。」
「但現在似乎沒有看見軟墊。」
「半年前發生那件事後就撤掉了,畢竟太可怕了啦。齁──實在太夭壽了!該怎麼說呢‧‧‧‧‧‧就像有個惡鬼惡狠狠在盯著我們看一樣,簡直就是充滿惡意。」
藍月凈見大嬸講得畏縮,為了怕她說到一半反悔趕緊追問:「發生了什麼事?」
她腳步跨出書房示意藍月凈也走出來,等到她也離開書房後才繼續說:「管理員半年前的某天在巡視的時候發現了軟墊上有明顯的刻痕,像是有人不久前剛在上面寫字一樣。就算每天換了塊新的軟墊,隔天也會變成一模一樣。因為刻痕很明顯,範圍又幾乎占滿了整張軟墊,於是他就好奇找了張紙用鉛筆描上去......妳猜發生什麼事?」
藍月凈搖搖頭。
「上頭刻滿了三個字為一組的句子。全部都是‧‧‧‧‧‧」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
死者的身分揭曉了,是台北市的一名竊盜慣犯。以前還幹過山老鼠和販賣改造槍枝而入獄。這次在休館日偷偷跑到虔英領事館裡面不知道動機是什麼,不過目前警方是朝黑幫仇殺的方向在偵查。
羅元齊用手指逐行讀著報告上的文字。
「可以理解,但不太能接受。」
現在是半夜三點。在鑑識中心登打血液分析結果的羅元齊滿腦子疑問。特別是自己正在讀的這句描述:
「‧‧‧‧‧‧現場桌上擺放的鋼筆上頭沾有死者的大量的血跡和指紋。」
他覺得很怪。
實際上死者的陳屍的位置距離書桌有很長一段距離。以沾染血跡的程度來判斷幾乎可以確定死者翹辮子的時候這支鋼筆就在他的身邊。
那麼問題就來了。這支鋼筆是怎麼插了翅膀飛回書桌的?同時,上頭沒有第二人的指紋,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兇手用布或是帶著手套把筆擺回去。只是這個舉動太過不合理,對於兇手來說最理想的情況是:要嘛就不要動它;要嘛就把筆丟掉。
是什麼原因必須要把鋼筆放回原位呢?如果是仇殺,沒什麼理由要搞一套這麼麻煩的戲碼,一定有很多套玩法比這種手段乾淨俐落。
羅元齊想破頭也找不出個答案。但其實他也並不是真的關心案情。這種抓犯人的推理劇戲碼不是自己的工作範圍,他並沒有那麼崇高的使命。如果直白的說出來一定不容於世的,那就是「我只是為了錢來工作而已」這種話,他只敢放在心中。
對於這樁案件的好奇,單純源自於一個懸而不決的疑惑圍繞在心上十分不痛快而已。
正當他對報告內容感到不耐煩時內線電話突然響起,來電顯示是門口執勤的同仁打來的,說是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生來找他。說到這裡還不忘揶揄他一下,夜班時間怎麼還讓女朋友來探班之類的,這樣很危險最好不要讓人等太久。
羅元齊感到一頭霧水,自己可沒有女朋友。不過至於說到「長得很漂亮的女生」這點,近期他唯一有接觸的就是自己「前」通識課的同學兼舒月廳老闆藍月凈了。但顯然她和自己的交情可沒有好到會來探班的程度。
「難不成是有什麼發現嗎?」羅元齊想起那天和藍月凈對話的過程,總覺得十分奇妙,不論是她的人或是那間店都是。
這位在課堂上好像有交談過一兩句話的同學居然是一間古董店的老闆。更沒想到的是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再會。希望那天沒有給她留下什麼奇怪的印象才好。
他拍了拍臉頰讓自己清醒點。下了樓以後很快就到了會客室,轉動門把前他還刻意撥弄了一下頭髮。
然而他打開門後並沒有見到藍月凈。映入眼簾的是一名穿著華麗的女子,衣裝又是蕾絲又是澎裙的看起來氣質高雅。她面無表情地坐在梨花木製的沙發上。那女人見到他走進來也沒有起身打招呼,甚至連眼神也沒轉過。
羅元齊心中充滿疑惑。不只是眼前這素不相識的臉孔,而是於此同時他聞到的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他恐怕很難忘記這個味道,因為淡淡的清香前幾天他才在某間出了人命的古蹟中聞過。
「請問有什麼事嗎?」羅元齊率先開口問,如果沒事的話他想回去趕快把工作做完。
女子緩緩移動自己的視線。羅元齊第一次有這整種感覺,倘若人的眼睛像手電筒的話,那這女人的瞳孔肯定是會噴出光來。
「東西還來。」女子依然沒有多餘的表情,用平穩的語調說出這四個字。
「蛤?」
「從別人家裡偷走東西是很不恰當的事。」
「偷‧‧‧‧‧‧什麼東西啦,小姐妳認錯了人吧。」羅元齊拿起別在胸口的識別證,「還是說妳是要報案的?真是的,學長搞屁阿。」
羅元齊心想,這肯定是哪裡搞錯了。學長大半夜玩這套未免也可惡了。人家說不定真的很緊急欸,怎麼會把要報案的民眾這樣放到會客室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拿走?」
「拿走什麼妳倒是說‧‧‧‧‧‧靠!妳要幹嘛?」
女子站起身。這時羅元齊看清楚了,她手上拿著一把刀。長度約三十公分、刀鋒光亮銳利,好像連鋒芒都要刺傷人一樣。
「等等等等等一下!妳要報案的話我幫妳打電話妳冷靜點不要衝動!」羅元齊這才發現自己沒有無線電也沒有手機,會客室裡面又沒有分機可以撥。
「去死‧‧‧‧‧‧」女人已經不見方才的高雅,瞠開的雙目和紅衣讓她看起來像極了索命厲鬼。
「嗚哇!」
那女人已持刀撲了上去,羅元齊驚呼一聲驚險地閃開。腳步交錯時絆倒自己,幾乎可以說是連滾帶爬地拉開和她的距離。
這也不能怪他的反應如此驚慌失措。畢竟從受完訓到現在,羅元齊從來沒有經歷過任何一次與人搏鬥的狀況。畢竟他主要的勤務還是內勤居多,實在沒什麼機會實戰。在這種情況下他能避開這一刀,說實話他已經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至少每年認真演練還是有成果。
唰──刀刃割開了羅元齊制服的一角,如果再往前一吋,可能就要見血了。
真實的搏鬥和演練最大的差異是,演練只會演幾刀,和眼前的瘋子截然不同。撲天蓋地而來的刺擊和揮斬像暴雨驟臨讓羅元齊疲於奔命。
「喂救人喔救命喔喔喔喔靠夭啊──」
羅元齊躍過沙發躲開攻擊一邊扯開喉嚨大喊,然而會客室此時像是與世隔絕一般,沒有任何人有所回應。他想起這裡會客室也有裝設監視器,外頭值班的學長應該會看見才對。尤其他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有女人來會客這種風流八卦事。然而此時像是全世界都突然對八卦毫不關心一樣,放給他自生自滅。
女人見羅元齊被逼到了角落,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無力、有點淒涼。
「還我好不好‧‧‧‧‧‧還我‧‧‧‧‧‧」羅元齊發現從頭到尾這個女人都不是在和自己對話,而是單純的喃喃自語。擺明一開始就沒打算和自己溝通了。
女人再度提刀猛然挺進,羅元齊已嚇得頭昏腿軟,不由自主地腳下一滑。讓刀鋒恰好掠過耳邊,躲開了致命一擊。
鏗!刀子插進了他身後的冰箱門,似乎被卡在內層的縫隙之中。
羅元齊見狀趕緊拖著發軟的雙腿爬向門口,使勁地轉動門把。然而,這道會客室的門像是被黏死了一樣完全沒有反應。
「死心吧。」女人笑開了,得償所望地反手抽刀,「不,死吧。」
框啷。
一道木門打開的聲音搭配著風鈴響,突兀的聲音迴盪在會客室之間。
羅元齊轉頭去看身後的門,這道門依然文風不動,像是死命鎖著的蚌殼一樣打不開就是打不開,看來剛剛的開門聲並不是從這裡發出來的。
那難不成是幻聽嗎?據說人臨死前都會有幻覺或幻聽,現在已經這麼清晰,難不成自己真的死定了。
他閉上眼準備引頸就戮,卻聽見一名女子的聲音從自己的左前方──本該是牆壁的位置傳出。
「舒月廳駐事,藍月凈。特此歸還虔英領事館之物。」
羅元齊聞言,嚇得立即睜眼。眼前的畫面不亞於這紅衣女人帶給人的震驚。
那本來是牆壁的位置硬生生多了一道破舊的木門,身穿水藍色洋裝的藍月凈立於門前,雙手捧著一支鋼筆和墨水壺。那正是被當作證物而被帶回鑑識中心的物件。
「還好趕上了。花了點時間把東西取出來,希望妳不會介意。」
女人倏地停下動作卻一語不發,表情十分冷漠。然而她看著鋼筆和墨水壺的眼神卻又同時帶點激動。彷彿這世界唯一入得了她眼的就只有那兩樣東西而已。
藍月凈見對方毫無反應,主動將兩樣東西交到她空出來的那隻手裡。
「其實妳大可不必這樣。」
藍月淨溫柔的聲音在這如同被轟炸過的小空間中擴散,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卻宛若天啓,足以讓肅殺的氣氛頓時冷卻下來。
再晚一點這裡可能就要爆炸了。羅元齊心中如此想著。
「哼!」女人冷笑一聲,「這樣?妳是說殺了那人渣嗎?」
「不,我不是說這個。」
「那不然呢?」
「妳不需把妳自己賣給我。」藍月凈口氣中帶著憐惜。一旁的羅元齊卻是有聽沒有懂。
「我只是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不想再承受這些。」女人刀鋒垂下,雙目閉起。
「等等,現在是什麼情況?」羅元齊插嘴。儘管他也很不想管這件事,但是照他們的對話繼續走下去,只會讓自己墜入更深的十里迷霧中。
「如果可以,可以先和我解釋一下發生什麼事嗎?」
藍月淨挽起女人的手順手將刀取走,一個晃眼那把刀便消失了,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
「拿著武器就沒有多的手可以保護妳珍貴的東西囉。不要讓妳幾百年的努力白費了。」
女人睜開眼嘆了口氣,表情像是在說「真拿妳沒辦法」一樣,兩人相偕在沙發上坐下。
藍月淨對著羅元齊伸平手掌,示意他坐在對面的位置。但羅元齊生怕那女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發作起來,反而躲得更遠了。
「沒事的,如你所見東西已經歸還給她,沒理由再找你麻煩了。」
「真的假的‧‧‧‧‧‧」
「騙你做什麼?現在都幾點了,熬夜惡作劇很好玩嗎?」藍月淨笑了。羅元齊心中暗自讚嘆著她的本事,光是一點點微笑就帶給人足夠的安定感。
雖然是這樣說,他還是像隻受驚的倉鼠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前挪動腳步。等到他也坐定後,藍月淨這才再度出聲。
「雖是要說明,但從頭開始講的話反而我也不知道從何著手,而且還不一定能夠解答你的疑惑。不如這樣吧,由你來問吧,從你最想知道的開始。」
羅元齊偏著頭想了想,覺得這樣大概是最好的方式,於是同意。
安定情緒後,羅元齊首先對那女子做了自我介紹。然而女子卻完全沒有反應,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這情況反而讓他感到有些尷尬。
「嗯咳‧‧‧‧‧‧那麼我先從妳的身分問起好了。請問,妳是誰?」
女子悶哼一聲,似乎不屑回答這個問題。
「看來妳不願意說。不然這樣吧,我來替妳代勞如何?不過關於這個問題我也只是猜測,如果和真實的答案有所相違妳可以隨時糾正我。」
女子點頭。
藍月淨得到首肯,繼續說下去:「妳的身分就是那間古蹟,『虔英領事館』。」
「咦!」羅元齊屁股還沒坐熱,又差點跳了起來。如果藍月淨這麼說,其中的涵義肯定不是說那女人是古蹟管理員之類的意思;而是明確地指出「人即領事館」這個概念,但這又太過離奇了,羅元齊一時半刻無法接受。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本人就是虔英領事館的人類形象。」藍月淨眼神飄向女人,彷彿再和她核對答案。
女子沒有反駁,嘴角微動,示意藍月凈繼續說下去。
「也許你有聽過一種說法,那就是房子、尤其是老房子具有『記憶』的能力。這種說法不全然是虛構的。人類這種充滿情緒波動的靈長類生物,常常不知不覺散逸出連自己也難以察覺的能量。悲苦的、開心的;痛恨的、喜愛的。這些零零總總的想法或是執念一旦被堅固的房子給包覆起來逃不出去,久而久之便凝聚成了一股力量。當這股力量越來越大,就像智齒一樣,儘管你再怎麼不在意,總有一天也會影響到你的生活。當它開始足以干涉現實的時候就常常會有『作祟』的傳聞出現。為此,人類想透過儀式來趨吉避凶。」
羅元齊聽到「逃不出去」這個描述時心念一動,總覺得這種「作祟」誕生的原因,反過來看卻是充滿淒涼。
「然而,儀式並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反而是周而復始地讓房子記憶人類的行為和從中模仿,逐漸地依據人類的憑空捏造的想法而具備形象。最後形成了類似土地神、地基主一類的信仰。不斷地循環、不斷地循環。」
藍月淨深吸一口氣,再補充:「不過說真的,我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類的異聞。」
「那、那妳又是怎麼發現的?」羅元齊手指在額頭上捏著,總覺得思緒混亂得要爆炸了。雖然他對於這類的事情接受度遠比其他警察高,但一時半刻還是難以接受。
「她曾經來到我的店裡,拿著自己據以成形的領事館房契想把自己賣掉,那個像是標誌一樣的香味太過明顯了,想不注意都很難。當然,我也不是僅憑氣味判斷而已,根據領事館裡面的打掃志工證詞表示這裡長期都有鬧鬼的傳聞,像是文具或餐具夜晚過後都會有被使用過的痕跡、和密閉空間內感受到明顯有第二人存在的視線......等等跡象。」
「房契?你們那間店收這種東西喔?」
「只要人或物同時和舒月廳的因緣俱足就可以。當然前提是東西有辦法轉移到店裡來才算數。有機會的話我會再向你說明舒月廳的事情。」
羅元齊立時放棄追問這個問題,畢竟比起這個他更想了解困擾自己好幾天的案情。
「死者的身分今天查到了,是個有前科的竊盜慣犯。但我不覺得他和古蹟會有什麼關聯,為什麼他會死在那個地方呢?」
「因為他該死!」女人聽羅元齊提到死者,臉色立時脹紅情緒翻湧,眼見又要發作。
「哇靠我只是問一下不要激動!」羅元齊跳離沙發,生怕下一秒會被拆食落腹。
「好了啦沒事沒事。」藍月淨牽著女人的手臂,「這人並沒有要偷走的東西,也不是罪人,拿他出氣也無濟於事。」
「真是夠了,妳不想讓我問乾脆讓我出去好不好,我不一定要知道真相,我只想活著走出去。」羅元齊抱怨著。
女人大概也自知理虧,很快地便收起情緒端坐在位子上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羅元齊呼了口氣,這次在靠門口拉了張木板凳坐下。雖然門打不開,但總比和那女人靠得這麼近好。
「請繼續。」
「那個人,從半年前開始就潛到我家偷東西,陸陸續續偷走了很多大使以前用過的家具。」女人咬牙切齒地難掩憤怒,但起碼這次行為不像剛剛一樣暴走了。
藍月淨補充說道:「領事館內有許多奇怪的地方令人在意。比方說館內有很多組餐具和擺設都是前人遺留下來的古物,因為保存良好且本身又不怕髒損,所以通常會擺出來展示。」她順了順自己的髮尾,接著用手比劃著杯子的形狀,「而我在參觀的時候發現,明明是瓷盤和杯子為一組的餐具中卻只有杯子是原物,磁盤是全新的,有一些組合則是相反;甚至連木櫃這種大型家具都有一樣的情形。這類的狀況很多,充斥了整間領事館。」
「本來我以為是因為毀損了,所以買全新的餐具和仿製家具來充數。但當我向志工確認過,全都是因為在半年前這些古物陸續失竊,只好委託廠商製作相近的替代品來取代。」
「還可以這樣?沒有報警嗎?」
「早就報過警了。但因為調查困難,這小偷又很善於躲藏。對於怎麼躲避追捕很有經驗,所以完全沒有下文。」
「這樣啊‧‧‧‧‧‧」
「所以我殺了他。」女子突然冒出了這句話。「我忍耐很久,過去好幾次的行竊我都只是在旁偷看沒有阻止,我認為他的行為總有一天會隨著他的醒悟而終止。所以我只有忍耐。儘管我再恨,我都忍了下來。」
「那晚他又偷偷摸摸翻牆進來,想拿走大使的鋼筆──就是我每晚帶著恨意,操弄著鋼筆在桌上詛咒的那支鋼筆。他居然也想從我的手中帶走。」
女子握緊了拳:「那一刻起,我確定自己終於忍不住了。我受不了這個自我有意識以來的禁錮、受不了那些強加在我身上日復一日的人類意識、我受不了那當我好不容易向世界妥協後,卻又一點一點從我身邊帶走的剝奪。然後,連我賴以詛咒世界的工具也要帶走!」
這是世界的惡意。
還是出自人的惡意?
羅元齊聞言後也不知該作何回應。
「我從背後一刀一刀刺進他的身體裡,他還來不及發出多餘的聲音就倒地了。但我停不下手,而且沒有任何愧疚,我就是人類意識的集合體,我很清楚我會這麼做全部源自於你們的本性。」
女人啞然失笑,美麗的臉龐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只剩孤寂:「所以,我沒有錯。」
「如何?」藍月淨對著羅元齊問。與其說是在徵詢他的感想,他倒是更覺得像是在驗收。
羅元齊攤了攤手:「那個人是不是罪有應得我是無所謂。本來嘛,我就只是好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而已,那只不過是基於我個人的好奇心和我的工作無關。所以對我而言只要有個可以接受答案就好。」
「看來你是接受囉。」
「可以接受‧‧‧‧‧‧才怪勒!我可是差點就被殺掉了啊,我只不過是把證物帶回局裡面而已耶。」羅元齊氣得跳腳,眼前如果有桌子此刻一定想翻桌。
藍月淨呵呵笑著說:「對她而言,她區分不出來這種差異,反正都是從她手中帶走那些東西。」
「太不講道理了。」
「是啊,各種層面上都是。」藍月淨歛起了笑容。
「唉,所以呢?接下來有什麼打算?」羅元齊嘆了口氣,繼續問下去。
「她來舒月廳找我,無疑是想透過契約的轉移,把自己關入舒月廳封閉起來和對外的世界永久隔離。本來我不知道原因,但現在我明白這只是單純想逃離那間屋子的做法。但很遺憾我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不行?」女子說。
「答案不是淺顯易見了嗎?」藍月淨微笑。
「我不懂。」女子依然不明白。
「唉,我都聽出來了,妳還要裝傻到什麼時候?」
羅元齊走上前,此刻的他已經無須懼怕眼前的人什麼時候會失控了。
「妳這不是早就自由了嗎?」
他說的,是一個關於誕生自禁錮中的靈魂而從未發現的事實。
數百年來的幽閉讓她忽略了自身處境,忽略了她自己並非毫無選擇。無論那間紅磚洋房帶給她什麼樣的經歷,痛苦也好、難過也好、開心也好,只要她有意願,現在就能立刻辦得到。
然而自形成之初便被這空間所束縛著,像是剛出生眼睛就被蒙上黑幕的嬰兒,她從來都看不清腳下的這條路,更別說這條路將領著她去何方;她既高傲又卑微的靈魂從未乾涸,如同鮮花般的滋潤。正因為如此,她更加無法斷棄這些痛苦。並不是不想,而是無法分辨紅磚牆外的那一側和牆內有什麼區別。因為她對於世界的認知,就只能透過領事館裡來來去去的人類來學習。
所以,領事館裡的一切就是屬於她的財富。
所以,當有人想掠奪這樣的財富時她才會感到如此失望、憤怒、悲傷。
最後詛咒這個世界。
她受夠了,明顯是夠了。再承受多一點,積蓄已久的水壩就會從心裡最深處潰堤。
但是她居然只想著把自己從這創造並禁錮自己的地方轉移到另一處。
羅元齊聽了只覺得悲哀。
「妳這不是已經踏出那個鬼地方,追殺我到這裡來了嗎?不要再勉強自己了。」他溫和地說道。
女子聞言一征,像是石化了一般凝結成塊。接著啞然失笑,好像羅元齊說了什麼好笑的笑話。
打從踏進舒月廳那一刻起她早該知道了。
「妳早就累積了足夠的能力打破了那間房子的藩籬。該是從詛咒中脫離出來了吧。」藍月淨摸了摸她的頭,像是對待孩子一樣。
女子停止了那一點也不自然的假笑。
「真的可以嗎?」第一次,羅元齊聽見了從她口中透漏的不安。
「假使這個世界的壯闊能讓妳喜悅,即放聲歌頌;倘若這個世間的無能會使妳悲痛,則施予詛咒。」藍月凈笑了,微微地露出梨渦,羅元齊靜靜地看著。
「去旅行看看吧。不管妳是痛恨還是難過,或者是完全為所謂都好。總之,妳都自由了。」
終於,女人舒顏展眉。
「那麼,我會寄的。」女人滿足地閉上眼,眼眶泛淚。「聽說有種叫明信片的東西,在我家也有賣。但我從來都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但沒問題的,我會試試看。」
「我很期待。」藍月凈說。
語畢,羅元齊連眨眼都來不及,剛剛坐在眼前的人影隨即消失無蹤,就連冒煙也都沒有就這麼憑空不見了,只留下會客室一片狼藉。
羅元齊覺得自己有夠了不起的,在這種情況下居然沒被嚇暈。
「這下好了,我要怎麼解釋這裡的模樣。」羅元齊在一陣驚嘆後立刻被眼前的殘局拉回現實,這要恢復原狀恐怕要花費一段時間。更別說他現在才發現被列管的證物被那女人帶走了,這下子要怎麼和長官交代?
比起見到鬼那種超現實的現象什麼的,收拾整理遠比那棘手多了。
「剩下的就麻煩你了。」藍月凈也站起身,微笑著說:「往好的方向想,起碼你保住一條命不是嗎?」
「呃‧‧‧‧‧‧藍同學,話說妳這麼神通廣大,有沒有什麼法術之類可以幫忙打掃這裡?」
「你有看過我店裡的樣子嗎?」藍月凈邊說邊走向剛剛那到莫名其妙憑空出現的木門。羅元齊因為剛剛的搏鬥在生死交關之間所以沒有注意,直到這時候才有空仔細端詳,原來那就是舒月廳的店門,上頭還有招牌呢。
「算了,當我沒說。」
羅元齊腦海浮起的畫面是那充滿灰塵和收納邏輯超詭異的室內空間,雖然說不上真的很亂,但要說是疏於整理那絕對毫無爭議。
「那麼再會了,如果有緣的話。」藍月淨走進門內,在一陣風鈴聲過後,整面牆回復成原來的樣子,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再度聽到有關那女子的消息時已經是三個多月後的某一天了。
藍月淨忙著處理一樁和藝術家失蹤有關的案子,正為了店裡賣出去的卷軸到處闖禍而傷透腦筋。在休息時偶然瞥見桌上有張鑲著藍色精緻花邊的信封。她小心翼翼地拆開,裡頭是一張來自地中海的馬爾他共和國明信片。
上頭除了郵寄的戳記外只短短寫了一行字:
我聽過海的名字卻從未見過海的樣子,
如果未來是湛藍的寶石,此刻我置身寶藏之中。
藍月淨一開始還想不起來這是誰寄來的,因為上頭並沒有署名。直到她將明信片拿靠近眼前時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這才勾起她的記憶。
「看來過得不錯啊。」藍月淨想起最近的一堆棘手工作,自己只能看著明媚的地中海風光照片露出苦笑。
工讀生拿著一堆道具和委託單忙進忙出。最近事情太多,已經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舒舒服服在店內鬼混了。他往室內走進來後放下手上一箱影印紙,剛好看見藍月淨在讀信。
「喔,又是那個街友老頭拿來的。他說之前有個委託人的信寄到他的郵局信箱,所以就拿過來了。只是剛好那時候妳不在,我就先放在妳桌上。」
工讀生雙手插腰,繼續抱怨:「該不會又是什麼麻煩的賣家吧?我最近已經夠忙了,不要再添亂了好不好。」
藍月淨呵呵笑著,說:「這次比較單純,只是幫幾個月前的委託人寄感謝函來。」
「誰啊?」
「台北市古蹟那個,賣房子那位你記得嗎?」
「喔喔我想起來了,就很正的那位嘛。話說回來,她怎麼會遇到那個很會找麻煩的老頭啊?真的有夠陰魂不散的。」
「是不是找麻煩這種話可不好說。那傢伙只是對於有買賣需求的人感覺相當靈敏,他只是給人一個契機而已。就像是舒月廳會出現在有緣人的眼前一樣,他做的事情其實也是相同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命案發生時的當下他一定也在附近。」
「怎麼說?」工讀生這下緊張起來了,畢竟牽涉到人命。
「時間距離太近了,案發過後沒多久,在警察找上舒月廳以前她就先行一步了。合理推測當時那老頭在附近冷眼旁觀這一切,等到那一刀刺了下去後才出面給了她這張名片。」
「哇靠那個老灰仔草菅人命啊!他都不會愧疚的喔?」
藍月淨閉上眼,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改變總需要有所契機,如果這事從未發生,那麼她一定會繼續忍下去。從此無止盡的循環,錯誤會繼續發生,而且不會有人得救。」
「世界的惡意‧‧‧‧‧‧嗎?」
兩人陷入好一陣的沉默,工讀生第一次覺得這裡的空氣聞起來有些難受。
打破沉默的是一陣開門聲。走廊傳來噠噠的腳步,是某種皮靴和地面接觸的聲音。
來人身穿藏青色制服,一臉沒睡飽的模樣,走進來後就開始到處亂看。
是羅元齊。
「哎呀,看看這是誰?」藍月淨心中有點驚訝,更是對於他為什麼有辦法再進到店裡來感到困惑。
「欸,真的是妳喔。」羅元齊搔搔頭表示同樣的意外,「我只是在附近巡邏,結果居然在這種山上看到舒月廳的店門,本來以為是分店呢。在那之後我就沒在分局附近看過舒月廳的招牌,原來是搬家了啊!」
「山上?」
「對啊,這裡不是陽明山嗎?」羅元齊一臉快睡著了。
藍月淨示意他坐下,替他倒了杯水。
「你怎麼會跑到陽明山去啊?」
「調職啦調職。」羅元齊喝了口水,「畢竟我把證物搞丟了嘛,就被記過調到山上的派出所了。」
「真是難為你了。」
「還好啦,就跟妳說的一樣,我至少保住一條小命。那樁案件還是沒找到兇手,我猜沒幾年後就會被成為說書題材,放上Youtube當懸案講吧。對了!」羅元齊說到一半,像是想到什麼。
「說到這件事,我昨天也收到一封明信片,超詭異的。」
藍月淨「喔」了一聲,心中大概有了底。
「國外寄來的,看不出來是哪裡只知道是在海邊。但是上面一個字都沒有寫,真的讓人搞不懂。」
「也許是某個熟人呢。」藍月淨端起杯子,這麼悠哉的時刻是近期少有的了。
「饒了我吧。」羅元齊苦笑。
他沒有說的是,其實他很清楚那後來被女人取走的鋼筆和墨水壺去了哪。只要他重回案發現場,有很大的可能性會在書桌上找到它們──不,應該說肯定是如此!
如果想要避免懲罰,他大可隨時去把物證取回。但他沒有這麼做。
藍月淨自然也知道,但她尊重他的選擇。
羅元齊又待了一會兒,天南地北地各種閒聊後直到杯子見底後這才起身離開。
藍月淨沒有說再見,也沒有起身送客。她將脖子靠在椅背上靜靜地休息。
工讀生冷不防地從旁邊用紙箱堆砌成的小倉庫中跳出來,剛剛羅元齊進來後他就趁勢躲到後面去了。
「這個人也沒有和我們沒有買東西,也不是什麼合作夥伴,為什麼有辦法近來店裡面第二次啊?」
「誰知呢‧‧‧‧‧‧」藍月淨仰頭看著陳舊的天花板,這間店的裝潢和電器設備都是自己一手包辦的。她尋思等事情處理得告一段落就來重新粉刷,到時候再來整理店面吧。
「我倒是有個想法。」
「我不想聽。」
「舒月廳這種鬼店不都說是有緣人才會看得到店面?依那我看吶──」
藍月淨似乎知道工讀生想說什麼,眉毛都皺了起來。
「你再說我就扣你薪水。」
「那個警察的確是和我們店裡的某樣東西起了共鳴。」
藍月淨伸手抄起一把棍子,等他多說一句廢話就要揍人。
「對啦對啦,就是妳喔喔喔喔呵呵呵。」
「你被炒魷魚了。」
藍月淨拿著棍子打算衝過去教訓這小鬼一頓,但工讀生已經一溜煙往門口跑去。
「我下班了,誰管妳啊!」
他回頭吐舌做了鬼臉,接著打開門加速逃跑。
今晚,舒月廳一掃冷清的孤寂,熱絡的氣氛讓這小小的空間快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