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
三十歲前夕,醫生跟我說,三十歲,青春期的狂亂過去了,要像個大人,講話不可以再像個小孩子,不要看到誰都叫叔叔、姐姐。我問醫生,為什麼這樣講話不好?對方比我大叫姐姐有什麼不對,叫名字不是很沒禮貌嗎?醫生突然學起我說話的方式,變了一個聲音,我笑了,說她很好笑。醫生問我,那為什麼我三十歲這樣講話不好笑?如果我再更大一點,或是像她這個年齡,難道不需要懷疑是不是退化了嗎?我要三十歲了,不是十三歲,要有大人的樣子。我反問她當小孩不好嗎?她跟我說,所以我躁鬱症時,就會像個小孩子一樣非常鬧,很鬧很鬧,不像個大人。之後又說了不少問題,跟我說她不是在教訓我,而是在提醒我,還問我這是不是我的保護機轉。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不斷地想,想了諸多理由與藉口,試圖合理化自己的幼稚,並以此幫自己做了不少自我防衛;直到晚上到家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才沮喪地發現,其實我打從心底就覺得自己始終是個孩子。
我從來不需要假裝當小孩。在我內心深處,我從來沒有覺得我是一個成年人。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孩子,始終沒有覺得自己長大了。我卡在我還是個高中生或是剛讀大學的新生,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之間就三十歲了。我不懂我已經很久沒吃安眠藥,但為什麼總有好多事情想不起來,而二十幾歲就突然消逝,我瞬間就這麼長大了。忘記了絕大部分,卻又有好多印象深刻,而深刻的部分卻多半都是傷害的記憶。夜晚少數不是噩夢的夢境,我多半回到國小參加籃球校隊的時期,或是國中和朋友的嬉鬧,無憂無慮並對長大毫無具體概念。直到現在,睡前偶爾還會像國小時一個人對話,玩著腦中自創的各種角色扮演劇情,從未改變,二十年如一日。
我不需要假裝當個小孩,我內心根本就是一個從來沒長大的小孩。對於年紀比我大而感到親近的人,我會想要他們抱抱我,甚或是保護我。唯一的差別,或許是在於知道華人社會,縱使是長輩,特別是異性,都不適宜微笑著擁抱道別。
呈現某種沮喪,突然之間好似連該怎麼好好講話都不會了。早上跟爸爸說,醫生說我像小孩子,原本想認真地跟爸爸討論這件事,沒想到爸爸馬上說我本來就像小孩子,不禁令我陷入低落與無奈的複雜交織。和我共事的同事年紀比我大得多,原本都叫他哥哥,馬上決定一到公司就問他可否不叫他哥哥改叫名字,沒想到見面當下卻很自然地說出「哥哥早安」,內心瞬間定格,呆愣著卡住不知該如何是好。長大,是改變講話方式,改變講話口氣,改變講話的稱謂,還有改變偶爾害羞抓頭的行為反應,就可以長大的嗎?
沮喪帶著點焦慮,複雜的帶點莫名想哭的情緒,但倒也不至於真的崩潰痛哭。我開始想著為什麼沒有什麼書教我怎麼做個成熟的成年人,搜尋著腦中記憶讀過的資訊,只想到了晚熟青年或是什麼晚熟世代,諸如此類相似的關鍵字詞,但好像也沒有教我要怎麼做個大人。生活上碰到的問題多半都能自己處理,也能替爸媽解決某些他們不善處理的狀況,這樣不能算是大人嗎?可以自己簽屬具法律效力的文件,或是所謂具備完全行為能力的法律用詞,不能代表我已經是成年人嗎?還是除了證件上的生日證明了我的年歲增長,畢業證書證明了我的學歷,家裡滿坑滿谷的書單證明了我有閱讀的能力,得獎的獎狀與獎牌證明了我有各種不同的學習經驗,除了外在這些有形的證明以外,無形之中的現實裡,我就只是個幼稚的孩子;一個到現在和爸媽在賣場走失都還會緊張害怕的小孩,忽略我其實還有手機可以找到爸媽,就算找不到也有能力獨自返家。
三十歲,同儕早已有不少人結婚生子,而我又該怎麼開始,學習如何當個大人呢?
成年
三十歲,談到生活上最大的改變,大概就是多了一個寫字的興趣;一開始其實只是想練書法靜心,結果才上兩堂課耐心就被磨光。告訴自己毛筆有諸多不便,或許適合修身養性,但絕對不適宜日常隨時停下磨去我的煩躁,說服自己拋棄書法而不帶一絲心虛與罪惡。幾經轉折,上網學起了硬筆字;買了些書,也掉進鋼筆坑,開始每天書寫,寫到開始研究鋼筆與墨水,寫到跟鋼筆與墨水一樣對紙有諸般的挑剔。某天竟也莫名地成為「鼠團」(寫字社團)的一隻新鼠,潛水在電腦前模仿著螢幕上的字跡,偶爾也在所謂的重疫區裡搶著咬筆(買筆)。
字還沒愈寫愈好,筆倒是愈來愈多,各種顏色的墨水擺滿了抽屜,每次看到都滿足地在心裡開著一朵又一朵的小花。半年過去,這個燒錢的興趣持續,筆不追了,墨不買了,紙不挑了,倒是乖乖地每天一字一字的磨,磨掉了清晨早起的夜色,也磨掉了躁動不知所措地當下。每隔幾個月,翻翻之前的字跡,偶爾還能自我感覺良好的對自己驕傲,好似每個字真的都有那麼一點點進步。時不時也強迫著他人聽我說著自己初學的筆墨知識或是鋼筆故事,甚至對一九六、七零年代有些不切實際的憧憬,以及對比當年美國人民平均一個月薪資才能買到一支派克75感到不可思議,又洋溢著對鋼筆工藝技術的無限讚嘆。
但再怎麼練字,「母」、「女」二字偏旁,似乎永遠歪斜,怎麼寫都覺得比例不對或是字跡幼稚;而「風」字好不容易稍有轉機,卻又有某種不正的姿態。每每看到這些部首偏旁,彷彿不斷說著幾個月的磨字只是空轉,不斷敲打著打磨到一半的心冶煉成鋼,從沮喪轉趨到幾近堅硬無感的沮喪。
磨來磨去,才發現要寫好一個字竟讓時間消逝如此迅速。字裡行間總是流漏著不成熟的幼稚,連字跡都悄悄留下我尚未轉趨成熟的確據;自小習慣的工整是文字傾訴的唯一優點,卻又像小學生描寫格線不敢跨越雷池一步般嘲笑著我稚氣的規矩。遲疑著是否要龍飛鳳舞,而飛龍在天又豈能舞出鳳凰尊榮?或許,從根基開始,往硬筆字的段數級數檢定努力,卻在電話詢問時被告知明年度可能停辦檢定,瞬間失根的不知該往何處紮根重生。
失根而無法紮根的,是字、是心,還是我?
媽媽早上看我在書桌前寫字,撇了一眼,笑了說有進步。我滿心期待的問媽媽哪裡進步,等著媽媽誇獎我的字「漂亮」。
「總算比較像大人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