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要先回到2020年,第70屆柏林影展頒獎典禮的現場。影展最大獎金熊獎的得主是:伊朗電影《無邪》(There Is No Evil)。然而,導演穆罕默德・拉素羅夫卻只能以視訊方式領獎。原因是,他被伊朗政府吊銷了護照,無法出國。並於頒獎結束後三天,因涉嫌反政府宣傳,被伊朗當局判處監禁一年。
這已經不是穆罕默德・拉素羅夫第一次被伊朗政府判刑,他更曾經被禁止拍攝電影長達二十年的時間。他是伊朗政府的眼中釘,因為他的電影中心思想是,批判伊朗專制政權的各種腐敗與陋習。
讓世界看見「伊朗」 電影《無邪》就是他對伊朗政府最嚴肅的指控,最強烈的抗議。《無邪》共分作「無邪(There Is No Evil)」、「她說:『你能做到。』(She Said:“ You Can Do It”)」、「生日(Birthday)」、「吻我(Kiss Me)」四個章節陳述,四個各自獨立的故事,皆指向同一命題:是否應該服從具有爭議的法律?是否應該廢止死刑?
我無意過分地深入探究電影中的枝微末節,或觸及技術性問題。雖然,我總覺得在鏡頭的處理上,確實還有再精煉的空間。然而,《無邪》之所以值得一看,絕對是因為,它真實地呈現了我們所不熟悉的伊朗局勢,以及當地人民在這種壓迫專權的統治之下,所面臨到的各種無奈和困境。我們可以先從其中的兩個章節,來探究這一部饒富深意的電影作品。
名為「旁觀」的邪惡 在進入電影的討論之前,我們可以先來理解魯迅的一段經歷。中國現代文學之父——魯迅,曾在他的《吶喊・自序》一文中,有過這樣的描述:「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這是魯迅在1902年到日本仙台醫學院留學後,一次課堂的經歷。他對於眼前所見,十分震驚。
令魯迅震驚的是,他對於那些賞鑒自己同胞被斬首示眾,圍成一圈「旁觀」的中國人們,所顯出的「麻木神情」。彷彿只要被斬首的不是自己,就好像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情。保持靜默,冷眼旁觀,方是明哲保身之道。然正是因為此情此景,讓魯迅決心拋下當醫生的理想,提起筆來決意以寫作挽救中國於萬一。百年前,魯迅早已領會到「旁觀」的無情。旁觀,不會使世界變得更好,它是一種邪惡,冷漠的邪惡。而電影《無邪》,就是要讓我們透過影像參與其中,成為不再只是旁觀的一分子。
可憐無邪那顆心 看完《無邪》的第四章:「吻我(Kiss Me)」,讓我對林宥嘉的歌曲《天真有邪》其中的這句歌詞:「可憐無邪那顆心,就是這樣,不知不覺變得狠,狠得好歹不分。」有了更多的體悟。「吻我」一章,講述一名服役男子,因不願執行死刑,而選擇逃兵,躲到人煙罕至的偏僻地方,苟且偷生一輩子的故事。他甚至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敢養在身邊,只能託付給妻子的哥哥代為扶養。直到自己將死之際,才與女兒相見,想要向女兒坦承一切。
男子與女兒在幾天的相處中,曾一起去打獵,他要女兒獵殺一隻經常來家裡偷吃雞的狐狸,但女兒卻拒絕了。因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狐狸並沒有錯,只是本能使然。女兒無邪的問道:「什麼生物,可以處決別人?」這也是男子思考了一生的問題。然後男子對女兒說,如果時間重來,他仍然會作相同的選擇。他認為自己不是懦夫,而是英雄,勇敢向死刑說不的英雄。這樣無邪的心多麽可憐?因為,並非所有人都能勇敢選擇作英雄。更多時候,人是寧可選擇服膺法律,順從上意的。就是這樣,不知不覺,無邪的心變得狠,狠得好歹不分。
平庸的邪惡 美國著名的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其1963年的重要著作,《平庸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一書中,提出了「平庸的邪惡」的概念。她指出,在納粹屠殺猶太人的事件中,有罪的雖然是納粹黨人,但是,盲從冷漠的庸眾,其實才是最殘忍的群體。鄂蘭還說,「服從不是美德,服從就是支持。」不論是鄂蘭,還是早於她六十多年前的魯迅,其實都已覺察到,冷漠旁觀、盲目順從,才是最可怕的邪惡。
《無邪》的第一章「無邪(There Is No Evil)」,訴說一名男子平凡無奇的一天。清晨,離開工作地方後,回到家等著午後時分,開著車出門前去載妻子下班,順路繞去銀行提領薪水,接女兒放學,然後一家三口去大賣場購物後,再前往母親家,最後回家睡覺。電影用緩慢的鏡頭,冷靜地紀錄了男子規律到近似無趣的生活。凌晨鬧鐘響起,男子起床穿上工作服,開車前往上班地點。他走進一個房間裡,不久後,牆上的一排紅燈亮起,接著轉為綠燈。只見男子如常地按下牆上的黑色按鈕。鏡頭一轉,好幾雙男人的腳,瞬間墜下。最後,幾雙腳便從奮力掙扎到逐漸停下,就連小便失禁都一覽無遺。原來,男子是名處決死刑犯的獄警。對他來說,處死人,早已是再習以為常不過的「工作」。
紅燈停,綠燈行 然而,如果我們回到男子在開車前往監獄的那段路程,肯定還記得,男子在途中遇到了紅燈。畫面裡的他,眼神空洞地直視著紅燈,直至燈號變成綠燈,他卻仍停在路中不動。我認為這是導演對人性保有的一點冀求。男子看見綠燈的停頓和遲疑,似乎在告訴我們,人生的許多選擇,並不都是規則清楚,理所當然的。至少,對一個長期以結束他人生命,來換取收入與穩定生活的平凡男子來說,人生,不是「紅燈停,綠燈行」如此簡單。
這部長達150分鐘的電影作品,是伊朗導演穆罕默德・拉素羅夫對伊朗政府和專制法律,最沉痛的質疑與批判。《無邪》是一部你必須看的不凡傑作。這次,讓我們一起鼓足勇氣,向道德問難,向律法挑戰,不再當一名冷漠的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