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講的是:宋代設立了特定的教育機構 — — 醫學,體制完全仿照太學。徽宗還讓醫學脫離專管宗廟禮樂的太常寺,轉隸於國子監,使醫學納入儒學教育體系。並且按等級任命醫官。有六個品級,十九階具體官職,最高為翰林醫官,相當於五品大夫,所以後世稱醫生為大夫。
當時受「格物致知」學風的影響,不少儒者也將醫學作為格致的對象,如王安石即自稱:「……,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談。」金元四大家之一朱丹溪的醫著《格致餘論》中更暢言:「古人以醫為吾儒格物致知之一事」。
儒醫有何特點呢?首先,他們強調醫生自己要具有儒家的氣質和風範。名醫都以儒家「仁義」觀自期,具有「上醫醫國」、「仁民愛物」、「不為良相即為良醫」的價值取向,構成了獨特的儒醫現象,所謂仁心仁術。
其理論對當代心身疾病的研究具有兩個方面的價值:一、從人類心身疾病的研究角度看,儒醫理論的研究範式補充了西方心身疾病研究的某些空白,使人類心身疾病研究更加全面。二、從中國人身心疾病的研究角度講,儒醫理論能夠更多的揭示中國人心身疾病的發病原因、特點和解除途徑。
三,儒生的大本領是搜集、整理、考證古籍,競相著書。宋代於1057年成立校正醫書局,校訂《素問》等醫籍。儒士論醫亦多有高見,常把臨證體會、讀書心得、醫聞軼事等,以散文形式寫成醫話,或以歌賦形式教授學子。
最早見於五代人高陽生所著的《王叔和脈訣》,自宋代周守忠以四言詩著《歷代名醫蒙術》以後,醫學歌賦蜂起:著名的如明代龔延賢的《藥性歌括四百味》、明代李時珍的《瀕湖脈學》、清代汪昂的《湯頭歌訣》和陳修園的《醫學三字經》等。
在蘇東坡當時,就曾針對醫家廢學《難經》之風批評道:「《難經》可廢,非愚蠢無知則狂而已。《難經》不學,豈不誤哉!」可見那時已有人對《難經》不滿了。東坡對此風氣不已為然,可實際上後來此風並未消歇,儒醫不斷挑戰著《難經》《素問》的權威。
例如晚清民初章太炎曾著《章太炎醫論》,原名《猝病新論》,共收論文38篇,有關於理論問題的商討(如五臟附五行無定說)、學術研究(如論經脈和三焦等)、病症的論述(如傷寒、溫病、雜病等)、古醫書的考證等。
章先生還反對五行與五臟的配屬,說:「五行之說,以肝為木,心為火,脾為土,肺為金,腎為水。及附之六氣,肝為厥陰風木、心為少陰君火、脾為太陰濕土,猶無異也。肺亦太陰濕土、腎亦少陰君火,則與為金為、為水者殊,已自相乖角矣。五經異義,今文《尚書》歐陽說:肝,木也;心,火也;脾,土也;肺,金也;腎,水也。古《尚書》說:脾,木也;肺,火也;心,土也;肝,金也;腎,水也。……然則分配五行,本非診治的術,故隨其類似,悉可比附,就在二家成說以外,別為比附,亦未必不能通也。今人拘滯一義,輾轉推演於臟象病候,若皆言之成理,實則了無所當,是亦可以已矣。」
而如此立論,對那個由《靈樞》《素問》而來的傳統,可謂一筆抹殺了,簡直比趙繼宗走得還遠。論者都說這是因章先生受了西醫的影響,其實不然,章先生只是用儒醫眼光去批判地看待《靈樞》《素問》的道醫體系罷了,他所推崇的張仲景,一般就推為儒醫之祖。儒醫是不喜歡談神農黃帝的。
四 儒門異彩:中日醫學交流
章太炎對道醫傳統的攻擊,我認為還可能與他留學日本的經歷有關,受到日本儒醫的影響。
儒醫不只是中國醫學史上的特點,而且深刻影響日本韓國越南等周邊國家。關於儒醫的文化現象,日人早有《日本儒醫研究》(1943年,安西安周著)、《幕末防長儒醫の研究》(2006,亀田一邦著)等專著,但尚未見過有關此一問題之討論,所以我姑妄言之。
日本吸收中國醫學甚早。早期以佛教僧人為醫療主力,公元984年(平安時代中期),宮廷的醫生丹波康賴依據中囯醫理論和處方寫出了存世的最古的醫書《醫心方》後情況才逐漸改變。他也因此被稱為日本醫學的鼻祖。其書計本草及用藥各1卷,腧穴及針灸療法1卷、內科9卷、外科及皮膚病6卷、五官科1卷、婦產科4卷、小兒科1卷、服石2卷、養生3卷、食療2卷。全書以《諸病源候論》立論,引證晉、隋、唐三代的方書共百餘部。
這當然是受中國影響的。但書名《醫心方》,強調醫病重在醫心,可說直探儒醫精髓,時代甚至比中國同類的書都還要早。
其後日本醫學,一般認為可分為以田代三喜(1465~1537)曲直瀨道三(1507~1594)為代表的後世派(稱為後世學派,是指他們尊崇中國金元四大家學說,受朱丹溪的影響尤深);貶斥《內經》、《難經》乃至金元醫學,獨尊漢代張仲景《傷寒論》為主的「古方派」;既用古方,又用後世方的「折衷派」;以多元孝等人為主的考證學派等。
後世派形成於15世紀末期。田代三喜對金元四大家中「攻邪派」的劉完素與張子不以為然,獨崇李朱。以至到今天,日本在生產及臨床上廣泛應用的漢方制劑,大多數仍偏向滋補、和解的溫和性處方。
這國時期,也是日本宗教和醫學日益分離的階段。佛教支配政治的局面萎縮,由儒教的取而代之。
古方派則是以中國漢代張仲景《傷寒論》為主,反對宋明醫學與《內經》、《難經》之說,強調臨證實踐的。代表人物是永田德本、吉益東洞等。
此派的特色是摒棄陰陽、五行、臟腑經絡、脈診等中醫基礎理論,強調臨床實證。其所謂「獨尊張仲景」,亦不過主張臨證時多使用《傷寒論》和《金匱要略》的方劑罷了。以致批評者謂其把已成體系的中醫學退回到《內經》之前的經驗醫學中去。
折衷派的代表人物不詳,僅知是介於上述兩派之間,既主張遵奉古代經典醫理,也重視使用宋、元以後的新方。明治時期又產生了蘭(西醫)漢折衷派,其代表人物為名醫華岡青州、山脅東泮、中神琴溪等。
考證派的代表是多元孝,致力於對古典醫學進行訓詁考證。多元孝以後,多紀元胤收集了歷代中醫書籍三千餘種,編成《醫籍考》。刊發於公元1831年。對中醫文獻學有絕大貢獻。
此外亦有井上金峨、吉田篁墩等的考證學。折衷派的一部分人受其影響,通過多紀元惪、目黑道琢,形成了以文獻學為中心的醫學考證派。
一般認為上述各流派,是分別受到儒學復古、折衷及清代考證學風影響而形成的。海保漁村為森立之等編撰的《經籍訪古志》所寫序言,更將考證學從儒到醫的擴展過程,描述得再清楚不過了:
讀書必先剖析其書之淵源,擇其最古且善者而從之,然後六藝經傳以至百氏,始可得而誦習焉。不然則書之流傳既久,彼此乖異之不定,而何由能求古人之意?於言語文字之間而莫所失乎?此漢儒校讎之學所以涉萬世而不可廢也。
另外,喜多村直寬《金匱玉函要略方論疏義.自序》也說:
醫道與儒道通。醫之《素》《難》,則儒之六經;醫之仲景,則儒之四子也。六經不研訓詁,無由以得其解;四子不究義理,乃不能求其旨。然義理之與訓詁非敢分鑣異途者,唯各有所主而遂不以此易彼也。而世之攻漢學者,斥義理為支離學;宋儒者訾訓詁為芻狗胥,均失之。此余平日所持論也。故愚於《素》、《靈》、《難經》端治訓詁,而注仲景書,所以特效顰宋儒矣。
喜多村直寬的意思是說治《素問》《靈樞》《難經》等主要是用考據法,論張仲景《傷寒雜病論》就還要兼採宋儒之法,發揮其義理。這顯示日本人重視張氏之書在《素問》等等之上。
事實上,考證派主要的考證對象也是張仲景《傷寒雜病論》。當時醫家與儒生都有尊古及注重考證的共性,但他們並非凡古皆尊,因為更早的醫書如《黃帝內經》《靈樞》《難經》等就遠沒有《傷寒雜病論》這麼受青睞。
考證派的方法來自清儒,他們與清儒也頗有交往。著名的例子是森立之(1807~1885)。
半儒半醫的森立之,既有《爾雅正名錄》《說文溫知錄補遺》《左傳考注》一類儒學考據之作,同時又是一位全科醫生。還做過《神農本草經》的輯復、和澀江抽齋等共同編撰的《經籍訪古志》等事。參與《經籍訪古志》編撰的大多也是醫生,所以對醫書特別關注。其附言自稱:「從來著錄家於醫書多略,而是編比他家殊詳者,我邦所傳醫籍最稱繁富」,殆非虛語。
明治十四年(1881)我國學者楊守敬拜訪森立之,兩人有長達十八個月的筆談交流。
章太炎去日本的時間比楊守敬稍晚。他在杭州時師從俞曲園。曲園先生即撰有《內經辨言》,因此章氏可能此時已關注到了醫學問題。蘇報案後,避難日本。1910年,章太炎在日本發表了他第一篇醫學論文:《醫術平議》;並搜集宋明醫學精本、古代驗方,進行歸類、分析和考證,編為《手寫古醫方》。可見他正式研究醫學乃是東渡以後之事。
後來他考證《禮記.郊特牲》時亦引用了日本醫俗來做說明。其醫論,最明顯的特徵,如文字釋詁、考校醫經、辨偽、校勘等等,更是絕似日本考證學派。獨重張仲景《傷寒雜病論》;摒棄陰陽、五行、臟腑經絡、脈診等理論;不重《素問》《靈樞》,則近於日本古方派。
1925年前後,中西醫爭論趨於熾熱,頗有人主張廢除中醫。太炎不贊成廢中醫,但認為中醫確有問題:「中間歷受劫難,一為陰陽家言,摻入五行之說,是為一劫;次為道教,摻入仙方丹藥,又一劫」。似乎仍表明了儒醫反巫醫、反道醫的立場,然而其受日本儒醫之影響,卻也不可掩。
五 儒醫的養生治病觀
趙繼宗、章太炎或許是儒醫中較激烈的典型,我選他們來立論,是因為借著他們才能看清儒醫與道醫的分野。
不過這個分野亦並不是絕對的。儒醫、道醫畢竟都是中國文化之產物,歷史又糾繚難分,彼此共同點還是很多的。醫儒也未必就全然放棄《內經》的經絡臟象體系,也未必不用針灸,只不過重點並不在這上面罷了。
依儒家看,「天地之大德曰生」,人的生命既然秉諸天地,當然也就該遵循天地的法則那樣生生不息,努力地生。這是儒家獨特的生命觀,與佛教謂世界為空,謂人生是苦,迥然不同。
由於人生是苦,所以一切努力都向著如何解脫這苦去做。由於天地生生不已,人也生生不已,所以一切都要朝如何生去奮鬥。這便構成了儒佛修身觀的差異。
那麼,人生下來以後,要如何才能生生不已呢?這就需要養啦!如同小孩生下來以後要養之成人那樣,成人也還是繼續要養的,直到頤養天年,天年已盡才罷。
天年,是老天賦予人的自然年壽。據近代醫學的自然係數說,認為壽命係數大約是五,例如一般哺乳動物的壽命等於生長期乘以五。人的生長期約二十五年,故人的壽命應在一百二十五歲左右。還有一種叫性成熟期推算法,說人的性成熟期大約在十四歲左右,以此數乘八,為一百一十二歲,這可能也就是人的自然壽命了。還有人主張細胞分裂說,云人的肺或纖維細胞約可分裂四十到六十次,因此人的壽命約為一百一十歲。
這些講法,跟中國古代其實差不多。因為中國人相信人壽應該有一百二十歲,所以把六十歲當做壽天之界限。未滿六十而卒,人生該有的命壽還不及一半,當然就算是夭折了。(《尚書》孔注:「壽,百二十年。」後世把夭折的年歲往下降,未及三十而卒曰夭折;不及六十而卒,傳志中就僅說他得年多少,而不能說他壽至多少。)
人的自然命壽既然本來該有一百二十,則善養者自然就能得此天年。凡不能如此長壽者,皆是自己糟蹋了之故。
是自己不善養生,糟蹋了生命,所以才會生病。因此,儒醫把治病看成末事,重點在養生。
能養生,自然就不會有病。如有病,即是養生不善所致。故攻治之道,仍應回歸養生。能正確地養生,病自然也就好了。
基於這個根本原理,儒醫當然不再採用「鬼神致疾說」,也不太採信「風邪外感說」。對於治病,亦不甚講「調經理氣」。
也就是說,儒醫基本上並不認為身體不適是因臟腑或經脈不調所致,因此才會有像章太炎和日本古方派那樣,完全放棄《內經》經絡臟象體系的。
大部份儒醫不如此極端,多半仍兼用經絡臟象腧穴說。但認為經絡不調不是原因,而是結果,是因人不能治心養氣才導致了經脈不暢、臟象失調之惡果。所以病因起於心,治病之法亦須在心上做工夫。
日本醫宗丹波康賴所著醫籍,稱為《醫心方》,就很精確地表達了這個宗旨。孔子說「仁者壽」。仁者是什麼,哲學家講來講去,闡釋萬端,其中程伊川有個講法頗簡要。他說仁之在人,就像果子的核仁。桃有桃仁、杏有杏仁,把果仁種到地上,就能生長成樹木,開花結果。所以這個仁,就是生機,就是生生不已的動力所在,這不也是對「仁者壽」的解釋嗎?
仁即是心、是生。仁不好,果木自然長不好;心不好,人自然也就病殃殃的。魏晉時竹林名士王戎,其實是個忌刻的吝嗇人,他家有李子,結果很好,遠近爭購。但他怕別人用這李子仁去種植,所以每顆李子都鑚個洞,把仁破壞了,讓別人種不出來。果樹如此,人也一樣。心出了毛病,身體能好嗎?
心怎麼養?《易經.頤卦》說:「養正而吉」,又說要「慎言語、節飲食」。正,就是不偏不倚、不過也勿不及。飲食、男女、起居、動靜,什麼都只要中正和平就好,不禁遏,也不放逸。
養心,並不是就不養耳目身體了。荀子說得好:「芻豢稻粱,五味調香,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所以養目也;鐘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耳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幾筵,所以養體也。」
儒家不像佛教講禁欲、道教講辟穀,認為人生口體之養乃是自然的生命需求,所以當然應該滿足。就像養小孩,能不讓他吃嗎?養生之養,本來就應如此。
只不過,一切口耳身體之養都不過分、都能中和平正,這時心氣也就平正安舒了。
所以,養心並不是養身體之外的另一件事,心正則體安,所謂「心寬體胖」。倒過來,身體養得好,心氣亦必平和,故《易經》需卦象曰:「酒食貞吉,以中正也。」
不懂的人,會說這是在談道德修養的問題,不是醫學。其實醫道重視病因,需對症下藥;治病則得從病根子上治。儒醫走得即是這個路子。
儒醫的一切治病養生之技術,均由這個基本點上衍發而來。
例如宋元以後,儒醫大家朱震亨所創丹溪學派。主張滋陰溫補,為迄今中醫之大宗,其基本理論不就是教人收心養心、不放縱飲食男女嗎?
這實際上就是理學「存天理,去人欲」的發揮,基本原理在於不放縱欲望。人的欲望以飲食、男女為最大,故他主要亦針對這兩方面立論。
《飲食色欲箴》開宗明義,點出宗旨,教人勿縱欲肆欲。《陽有餘而陰常不足論》講的也是「聖賢只是教人收心養心」。《養老論》談老年人養生,更反對一般人認為的「老人家應多進補」觀念,主張老年人內虛脾弱,難消化之物勿予他吃,也勿讓他吃零食。
與朱震亨相反的劉完素一派,則主張泄火,與朱氏迥異(其實朱氏淵源於劉,但四庫提要已說:「完素主於泄火,震亨則主於滋陰」「一攻其有餘,其劑峻利;一補其不足,其劑和平」,二者同源而分」。補泄兩派交攻,猶如程朱之與陸王。但劉氏《素問玄機原病式》說:
五臟者,肝心脾肺腎也。五臟之志者,怒、喜、悲、思、恐也。若志過度則勞,勞則傷本臟。凡五志所傷皆熱也。如六欲者,眼、耳、鼻、舌、身、意也;七情者,喜、怒、哀、懼、愛、惡、欲,則皆屬熱。所謂陽動陰靜。故形神勞則躁不寧,靜則清平也。是故上善若水,下愚如火。先聖曰:六欲七情為道之患,屬火故也。如中風偏枯者,由心火暴甚,而水衰不能制之,則火能克金,金不能克木,則肝木自甚而兼於火熱,則卒暴僵仆,多因五志七情過度,而卒病也。又如酒醉而熱,則五志七情競起。故《經》曰:戰栗驚惑、悲笑譫妄歌唱、罵詈癲狂,皆為熱也……
劉氏這本書是依《內經.素問》的體系做的,故仍講五運六氣、臟腑經絡。他提倡用涼寒之藥來降火,在醫學史上爭論很大。但你看我這段引文就知道他所謂的火是什麼,其實就是情志過度的意思。
七情六欲五志,過度卒病。病了以後,治標之法是用涼寒之藥攻之;治本之法,就還是要回歸心氣平和中正、養心制欲。其醫理不過即是對儒家「養正而吉」的另一種說明方式而已。
荀子曰:「美意延年。」善養心意,自可延年卻病。儒醫養生,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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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3月17日為中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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