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塔羅牌式的驚奇
一個在跨國公司工作的女子,來算牌。其實同一份工作,一年以來在一個變化的序列裡,她已經來問了幾次了,是轉折頻繁又劇烈的一年。這半年來她突然需要跟位在遙遠的歐洲北端的、個性異常難纏的老老闆頻繁地接觸,那天來的時候,是一個比較親近的上司無預警的離職、她當下工作的辦公室也要面臨結束的轉折點。我們談了一下、翻牌,牌陣的左上角,那個可能指涉那位老老闆的位置上,出現了一張結束的牌。但整體牌面輕鬆愉快,看不出很壞的變化。我對她說:「老闆看起來要結束這個公司呀,但他看起來很開心,妳看起來,也會沒事的。」我們翻來覆去推敲了一下,沒有什麼頭緒,我又翻了幾張牌,訊息其實都明快清楚,雖然我們不知道具體的「劇情」會往哪裡演去,但總之要她放寬心,她會沒事。
隔一陣子她來,是鬆一口氣的臉。事情明朗之後,老老闆把公司移交給了家中的下一代,她確實沒事,老老闆甚至邀請她要不要考慮搬遷去那個歐洲北端的公司現場一起工作。
我聽了點頭,說,所以我們都沒看懂那個「結束」的意思,牌面說的結束,不是老老闆要結束這個公司,而是結束他自己跟這個公司的關係。女子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對,而且我會沒事。我說:對,而且妳會沒事。
這種故事,被我歸類在「塔羅牌式的驚奇」這個類別,塔羅牌不是一個預言或者預演式的「準」,故事中的女子常常追問我要一個明確的情節,我說我沒有辦法給妳那種東西,但塔羅牌「會」給妳一個妳需要的東西。那個談話的過程裡,我們不是沒有談到過那個老老闆的孩子,但在那個我們算牌的當下,故事主人翁在故事之中,所得到的資訊就是無法讓我們可以想像得出這樣的轉折(結果是老闆孩子接手了公司),但塔羅牌沒說嗎?它其實都告訴你了。在另外一個我也稱之為「塔羅牌式驚奇」的例子裡,有一個男子詢問我關於曖昧對象之女子的問題,牌面中出現了一個第三者的訊息,因為男子對我描述的是他苦戀該名女子很長時間,於是我試著問他:就你所知,這個女孩有可能有別的對象嗎?他說沒有。於是我們沒有具體地往下讀,後來隔一段時間這個男子回來約我告訴我故事後續的發展,聊天之中我才突然在他的描述裡聽到他找我算牌的時候,那時他自己其實有一個另外的約會對象,這個資訊。塔羅牌知道,只是不知道/沒想到的是我(占卜者自己)。
說不出一個「正確」的故事,有時候是機緣巧合、有時候是談話的經驗跟算牌的歷練,讀牌有技巧,對我來說,難的其實更是讀人、讀情境、讀出一個「態勢」,而這個東西,源自於勇氣、源自於對故事的想像力,源自於直覺、是我們自己跟人間故事的連結。塔羅牌可以給的是一個了解,用我的話說,是一種讓我們看著指引、給自己一個想像,願意把自己交託給未知,然後不畏懼前路的一種「洞察」。
※ 從戀人牌到惡魔牌。
塔羅牌七十八張牌,一般來說,最受歡迎的一張,就是大牌阿卡納的六號戀人牌。
我比較喜歡的塔羅牌課本的風格,一般來說是會告訴我們:大牌二十二張塔羅牌,是一個「發展序列」,從愚人(零號牌)到世界(二十一號牌),就是一個無知、零規則的起點,到世界「完成」、完熟的面貌,類似這樣的過程。把它看成一個人的出生或發展歷程的話,六號「戀人」牌其實就在這個發展序列上是一張我認為很值得玩味的牌:在零號牌愚人變成一號牌魔法師、到二三四五分別佔了世俗與精神意義的爸爸媽媽牌之後,六號戀人牌是「他終於遇到了另外一個人、是他深愛的一個人,所以是屬於他自己的另外一個人,跟爸爸媽媽首度無關、的另外一個人」,對我而言,這個牌面的另外一層意義是「自我」朝向「父母」之後,第一次出發看到世界上的他者,因而愛意滿盈,是對世界的探索充滿了喜悅之情,因而其實帶有一個人試圖在自我之外、爸爸媽媽所給定的小世界與各種規則之外,真正出發去完足自己的那張牌。
一個人首度真正試圖脫離或者反叛爸爸媽媽的時候,通常都是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心有所愛」的時候,因為你心有所愛,所以你願意讓自己與父母和他們對妳的期待「不一樣」;因為你心有所愛,所以你願意真正去脫離父親母親為你建造的世界,走到外面的大世界去「成為你自己」、去跟那個心之所愛建立關係。這個過程需要承諾、需要連結、需要探索的勇氣,也需要一個獨立的意志。「獨立」這個意義真的很重要,但這個意義卻很少在塔羅師們讀戀人牌的時候出現,那個「心有所愛」可以是一個人愛上了另外一個人、當然也可能是一個人發現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天命、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戀人牌因而有時候是可以帶著一點叛逆的意味出現──不要忘記戀人牌的圖面,其實就是聖經伊甸園的畫面,亞當遇到了夏娃,所以他們(將)會出走(雖然牌面並沒有呈現這個部份),圖面上有樹、有果、有蛇、有花朵,他們兩個人的臉都會帶有朝向未來的期待的意味。它的構圖是一個三角形,只是最頂上那個,不是憤怒的上帝而是給出祝福的大天使。
戀人牌經常被解讀為好的、美善的媒合,幸福、愛、甜蜜的合作,或至少是感官愉悅的。曾有一個人來問我工作的問題,他在所進行的計畫中與合作的對象單位一直有不大不小的不愉快、遲滯的感覺,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進行的許多艱困的因素,但我卻在他抽的牌的牌陣「關係發展」的位置裡看到了一張戀人牌,考慮了他所描述的所有工作狀態與客觀條件,我試探性地問他:合作的對象單位裡面,有你喜歡或想要追求的人嗎?他帶著一點警覺的表情否認。我接受了他的否認,溫和地給了他別的詮釋,當然後來他這份工作、這個計畫還是(也可能並不那麼)順利地走到完成,完成的時候他非常好意地遞給了我一份感謝的邀請,請我去出席那個專案的成果場合,而我也因此有機會默默地也觀察到他跟對象團隊裡的一名女子的互動,確實是一個新生的一點感情的漣漪、微小但存在的,愛的發展。「塔羅牌的驚喜」的另外一種呈現,訊息有時候用隱晦的方式出現,我們真正在意的、真正左右我們在事件之中的心境與決定呈現的因素,有時候不一定是我們認為、我們所能夠說出來的我們所在意的那件事情,但是那件事情確實存在。
二十二張的大阿卡納牌之中,另外一張,色調、氣氛、情緒與戀人牌截然不同,但構圖的形式卻確實一模一樣的一張牌,是第十五號惡魔牌。許多人看到戀人牌就高興、看到惡魔牌就排斥。但惡魔牌與戀人牌其實有許多的共同之處,比方說它們都關於關係、連結,也都關於愛(的某種狀態),再一個重點是:它們都關於感官的歡愉或耽溺。惡魔牌的構圖是一個跟戀人牌一樣的三角形,只是戀人牌的場景是太陽與天空的顏色,惡魔牌卻是地獄與火的黑色與紅色;戀人牌當中的男女臉上帶有純潔與幸福的神色,惡魔牌卻是戴著枷鎖,恐懼與猜疑的沈重之感;而在戀人牌這對男女頂上的,施予祝福的大天使,在惡魔牌中,變成了頂上長角、帶著一個命令與強制、監視與咒罵神情的魔鬼模樣的角色。
「心有所愛」經常是我們往世界出發的動力,但時間一長、有時候努力與執著的功夫下得重到實際上超過了負荷、也超過了我們還可以保有反思的程度的時候,它也會變成一種煉獄與枷鎖,我們很容易想像這個過程:那個開始時是染著夢想顏色的「未來」,最後成了一個折磨我們無法逃離的「現在」。奧修禪卡裡面的十五號惡魔牌的圖面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獅子,默默隱身在羊群之中,禪卡對這張牌的解釋是:它描述的是一種幻覺,一種由慣性所構成的,我們「除此之外不再有別的可能性、不允許擁有別的可能性」的這種幻覺。
許多讀牌的指引,會將惡魔牌與欲望、貪念、肉體歡愉、「不正常或不正當的欲望」連結在一起,因此一般解讀的惡魔牌經常與不道德之事相連,但對我而言,惡魔牌說的更容易是一種,原本是我們自身的想望所最後創造出來的困境,心的困境。那些本來應該是承載我們理想飛翔的翅膀,最後變成只能是滿足他人期待的泥淖;那些本來應該是讓我們真實的自我得以實現的許諾,最後變成了反而讓我們成為工具或奴隸的牢籠。惡魔牌說的是一種膽怯、一種使人不自由的信念,一份本來是願景最後變成錯誤的工作、一個本來覺得是幸福最後變成剝奪了的關係,或者就是一種讓妳相信你不能快樂只能奉獻犧牲才算夠資格的信念,再或者就只是一個我不知道要怎麼離開、我不知道要如何允許自己離開的情境。
從戀人走到惡魔其實沒有很難、那個距離經常沒有我們所以為的那麼遙遠,更可怕的是我們其實經常「沒有發現」!抽到惡魔牌其實是一個提醒,提醒我們一個關於曾經是戀人願景的「當初」,一切都還新鮮、都還純淨時候的心情與狀態,提醒我們現在就是改變的時候、提醒我們記得改變是可能的、自由是應該的,你其實是自由的、我們本來都是自由的。
我們只是需要相信這件事情而已。
這是塔羅牌提供了解的方式。
※ 共時性:在所謂的占卜、與洞見之間
最後,塔羅牌對於人生的幫助到底是什麼呢?如果我們還是認為塔羅牌所做的是一種「占卜」,我們應該怎麼認識、怎麼思考「占卜」這件事?人在什麼樣的情境之下會需要占卜?什麼樣的人會需要占卜?占卜的原理是什麼?我們又可以怎樣「用」它才會是比較「好」、比較健康的(而不至於使它成為一個「惡魔牌」情境)?
我知道我其實沒有任何必要去說服,所有覺得「占卜」沒道理、不科學、全都是胡說八道的人,但是我,阿梅,你們知道,我其實唸書時候的本科系專業是社會學的訓練。我可能不是很科學主義,但我的腦袋,其實是受過訓練(「訓練」可能就是一種惡魔牌能量,這裡說的是制約)的一種,有時也是需要理性才能運作的腦袋。而我認為占卜是這種東西:它其實很吻合我們可以去經驗的理性。亦即:你認為潛意識是理性的嗎?你認為夢境是理性的嗎?你認為我們的所有宗教經驗、神聖經驗、那些無以名狀不可言說的真實的,經驗,它們可以是理性的嗎?我認為占卜、與塔羅牌,其實是這種理性。我們相信象徵的世界、我們相信符號的世界,我們相信語言可以用來溝通,但是到底什麼東西可以證明我所說的話進到妳的意識的時候,我們曾經「共享」過任何東西?
我認為,能夠相信這種事情,我們就可以理解、可以掌握關於「占卜」的一種,我稱之為,心法。佛洛伊德認為潛意識都是個人的潛意識,但榮格說這個世界、我們所生存的地球具有一個集體的潛意識,是這種東西讓宗教成為可能、是這種東西讓「可溝通的」神聖經驗(在妳的絕對私密的神聖經驗、與我的絕對私密的神聖經驗之間,有一些可以互通的、相互連貫的元素在其中,因而我們彼此的經驗其實可以互相了解。)成為可能。所謂的「偶然」說的就是這種東西,換成集體潛意識的語言來說,「偶然」就是共時性:當我在心中突然想起一個久未聯絡的妳的時候,竟然就接起了妳打來的電話。這種東西,這種偶然,就叫做共時性,它相信在遙遠的、久未聯絡的妳與我的意識中間,有一個透明我們看不見的連通處,它們可以共振。「占卜」依賴的就是這種共時性的理解,或那個共振的運作:你知道,信奉科學的人相信七十八張牌,我們隨機抽出的每一張牌都是一個機率、一個數學問題。這個機率用日常生活的語言來說,叫做偶然。用集體潛意識的話來說,就是共時性。所有問卜與占卜的人,都相信偶然總有其意義,偶然不是單純的數學問題,偶然就是這個世界運作的規則裡面,有一個比我們更大的、可以被讀出意義的、超過人類科學理解規則的、神聖性的因素,在裡面。
占卜不是教我們一種「窺看天機」的奧秘,占卜教的是讓我們有一種謙卑,謙卑讓我們得以洞察,這種洞察,是勇敢。我這麼說可能有一點奇怪,但這是真的。相信一個透明的、連通的、共振的力量,讓我們安放我們自己的心念與遭遇,讓我們可以面對不如己意的或者令人恐懼的現實的時候,可以勇敢。我覺得這是「占卜」最美好的元素。
讓我再用最後一個故事,給這篇文章做一個小的結尾:去年的秋天,我因為某種貪心、焦慮和恐懼,而把自己弄得最忙碌、最忙碌到不堪負荷的時候,有一個深夜裡回到了居處附近的車站,那天,身體很不舒服,我找了一個夜間還有開的吃食店,坐下來點餐、讓自己休息。太累的時候拿出塔羅牌來,隨意但虔誠地,請牌給我一些指引。我不記得我具體抽到了什麼,但是我記得我覺得,我被塔羅牌罵了。然後我默默地把牌收起來,回到家的深夜,疲倦變成輕微的胃炎型的感冒,食物積聚在胃部堵塞的感覺、下不去,堵塞著食物的肚子一直發冷,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突然跑去廁所吐,吐完整個腹部才覺得鬆弛一點之後,我坐在家中的椅子上休息,又翻了一張牌,是寶劍國王牌。我其實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寶劍國王是所有小阿卡納人物牌裡面我最不喜歡的一個角色,我覺得那個拿著歪向一邊的寶劍的那位國王看起來,他的性格既剛愎又冷酷,他一定很難相處、他一定很高傲、很僵硬,他一定不關心人。我思考了一會寶劍國王牌跟我當下狀態的關聯性,想不出所以,躺回床上試著睡,開始覺得右邊肩頸酸痛得不像話,大半年來工作與經濟的壓力好像一股腦全部擠壓在我的上半身、糾結在肩頸的那個部位,我酸痛得無法入眠,但身體好累好累,意識卡在一個睡不去也醒不過來的地方,就在那半夢半醒之間,我夢到了那張寶劍國王,他其實是一個意象式的、不算是正式的夢境,我夢到我「變成」了那個寶劍國王,牌面上的寶劍國王似笑非笑的表情,在那瞬間有一點點柔和的感覺,然後夢中我、在寶劍國王的位置上,國王持著劍的那隻手,輕微地轉了一下,圖面中原本輕微斜向一側天空的那把劍,微微地扶正了。而就在那個輕微「轉」一下的兩秒鐘裡,我的肩膀、頸子全部壓縮著酸疼的地方,就莫名地化開、不痛了。
然後我就順利地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身體感覺,好了。
那個夜晚過後,我覺得我對寶劍國王好像有了一個不一樣的理解,而這個理解回到我自己、我與我在人世間所有遇到的「寶劍國王們」,那個關係,也似乎就有了奇妙的變化。「占卜」有時候是這種東西,我經常在為別人占卜的時候,在同一個狀態下,同一個人、即使可能問不同的問題、或為了「驗算」而使用不同的牌陣去看同一個問題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同樣的兩三張牌就是會不斷地重複地在關鍵的位置上出現,甚至該是逆位的牌怎麼重抽也轉不過來,但我也會遇見過這樣的過程:有時候我們只是交談了一會,如果在交談的過程裡,問卜者的心漸漸辨明了那個逆位牌的意思,漸漸接納了一個自己當下狀態的限制與不能夠,突然之間重抽牌,那個逆位牌他就轉過來了!這種感應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占卜」的準或不準,其實說的是一種境隨心轉。境真的是會隨心轉。而塔羅牌有的時候是這種呈現、占卜有的時候是這種呈現,它是工具,使用它的方法並不是「我要知道所有我現在無法知道的東西」,而是正好相反:使用它的方法、讓它可以「告訴」我們事情的方法,就是我們得真誠地去接納所有我們其實無法知曉的部份、接納所有我們其實無法安放的恐懼,接納情境可以不如己意,接納無能、我們其實無法「控制」任何事,我們唯一可以決定的,是我們要如何給自己一個理解、給自己一個安放自己的方法。
為自己說一個故事。創造自己的神話──榮格說。活在集體潛意識之中,活在我們自己的個體化、去「成為自己」的歷程之中,就是活出一個好的故事,勇敢地兌現一個好的理解。安放、化開,接納才能成就洞見,「創造自己的神話」。
這是我學塔羅牌的理由,這是我想要「教」的塔羅牌,的方法。
要給這篇文章選一張圖片做註解的時候,想了很久,我所選擇的是奧修禪卡版本的火元素五號牌,它的牌義與意象,我覺得都很適合我為這篇文章做註腳:活著就是一種拋擲的狀態,我們得投身、我們得「願意」把自己拋擲於過去和未來之間,信任就是一種交託。時間的此刻永遠都是一種懸置,但我們願意投身,因為我們可以相信,我們會被接住。
時間永遠會把我們接住,我們可以「知道」,自己會被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