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者手札－（１）　這個時代終將到來

　　這個時代終將到來。

　　出生在這個時代，或許，真的只能說是運氣不好吧。

　　太陽即將燃燒殆盡，那是最後的黃昏。我們活在太陽哪一天沒有升起都不奇怪的年代，自然秩序早就失去了規律。在太陽落下後的第三天晚上，我們認知到了：地球將迎來永夜。

　　不，或許在那之後，地球也將不復存在了也說不定。

　　氣候變化、疾病肆虐、資源耗盡。如今早已沒有「親人與家族」的概念，如果有的話，那也是小說故事裡的事情。

　　在現實世界裡，為了最大化的控制資源損耗與最大化的利用，人類進行計劃生產。新生兒的誕生由政府管控、學習與成長、乃至於未來的工作都是。

　　沒有任何人對於這樣的安排感到不滿，因為光是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一種榮耀，每個人都是被選擇出來的人。一代又一代的新生兒接受同樣的教育，與不同方向的成長，然後成為這個社會的一顆顆齒輪，為「人類」這個全體而貢獻著、努力著。

　　即使做到這種程度，人類依舊無法阻止太陽的消失，而這代表無法逆轉的終結。人心惶惶是必然的，有些人甘願迎接黑暗與死亡，有些人選擇踏上未知的道路。

　　這是第一次分離，我們離開了母星。

　　可惜的是，人類的發展遠遠不到全球移民的程度，最多組成大型星際探險船隊，去茫茫宇宙裡尋找任何可能殖民的星球。

　　自從在這個時代裡，已經派遣出無數支探險團，然而從沒有人成功的生存回來。從來沒有。在那一片星海裡面，潛藏著無數的可能性，也潛藏著與可能性呈現正比的絕望。

　　星際探索任務失敗，然而人類已經沒有再一次失敗的機會了，因為這是最後一次，人類從地球上起飛。

　　所謂的日常早已不復存在，從起飛的那一瞬間開始，充斥著我們的就只有對於宇宙的不安、對於未來的迷惘，以及失去家園的無依無靠。

　　人類漂泊在茫茫宇宙中，一年、兩年、三年過去，從地球上所帶出來的資源越來越少，我們需要補給。

　　有些人因為無法適應宇宙而死，有些人發瘋了，我們感懷他們，然後吃了他們。謝謝他們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從出生以來就為了人類而努力，直至死亡為止。

　　人類越來越少了，為了讓資源得到最有效的利用，我們決定捨棄掉一些船隻。探險船隊的數量，只剩下原本的七成。

　　四年，五年，六年過去。

　　發瘋的人越來越多了，越來越多的人感到絕望。

　　犯罪率越來越高，首當其衝的是強姦，而後是殺人。

　　能夠理解在極端絕望環境裡想要留下自己遺傳基因的衝動，然而如今的環境養育不起任何人類新生兒，因此生產行為是不能被容許的；能夠理解為了得到更多資源而殺死其他人的想法，但殺死對人類能夠進行貢獻的人類，這種損耗大於獲益的作法也是不被容許的。

　　因此對於這些犯罪者，我們讓他們為人類做出最後的貢獻：那就是作為食糧，成為我們（人類）身體中的一分子。

　　七年、八年、九年過去，人口只剩下原本的五成。犯罪行為逐漸無法抑止，人類已經分崩離析。大多數人都已經瘋了，與其讓人類能夠更加長久的存活下去，他們毫無理智的選擇死在當下。

　　人與人之間的戰爭開打了，為了互相奪取、為了留下遺傳基因，也是為了死亡。所剩不多的資源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為了毫無意義的目的而白白損耗著。

　　我為人類的愚蠢感到悲哀與羞辱，最後選擇和我的夥伴們逃離這個戰場。那群瘋掉的人類即使面臨終結，今後也不關我們的事情。

　　這是第二次分離，我們離開了人群。

　　我們脫離了人類，獨自航行在這安靜到極致的宇宙中。十年、十一年、十二年過去，我們無所事事，整天看著從地球上帶出來的異世界小說，想像著我們未來將會抵達多麼美好的新世界。

　　我們會偷偷抵達那個世界，不引起那個世界人們的注意。那裡並不是所有一切都由政府所控制，人們可以自由的戀愛、自由的工作、擁有自由的興趣、自由的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那個地方，即使過去一天，太陽也依然會持續升起。那裡有豐富的資源、可愛的動植物、疾病能受到控制、安全受到保障。不必擔心食物來源，不必擔心未知的恐懼，不必永遠活在飄泊與黑暗之中。

　　在那個地方，每個人可以與自己所愛的人建立幸福的家庭。能夠繼承父母的名字，體會到來自父母的愛；能生下幾個孩子並愛著他們，看著他們繼承自己的名字，並且逐漸成長茁壯……

　　如果能抵達這樣的異世界，那究竟該有多好啊？

　　我們一次又一次的閱讀這些異世界小說，每天都想像著能夠穿越到這樣子的異世界去，彷彿這就是支撐著我們活下去的動力。

　　又十年過去了。

　　我們之間沒有對話，也不需要對話。正如同引擎的聲音已經深深融進我們的身體裡，我們各司其職的負責著這艘飛船裡的每個角落。為了抵達心目中理想的異世界，我們做為這艘飛船裡的齒輪，努力的活下去。

　　某一天，我們遇見恐怖、龐大、未知而無法理解的宇宙怪獸。

　　脫離人類船隊的我們，已經沒有足夠的武力對抗這種等級的宇宙怪獸。我們且戰且逃，在消耗掉總數六成左右的能量且無處可逃的情況下，最後我們衝進一個漆黑的蟲洞。

　　宇宙怪獸並沒有追上來，不曉得是無法追上來，還是不敢追上來。總而言之，我們成功的逃離宇宙怪獸，成功地存活下來了。

　　然而，我們並不感到開心。

　　我們依舊在宇宙中的現況並沒有改變。

　　原本佈滿周圍的星辰大海已經消失，取而代之是徹底的黑暗，徹頭徹尾、徹徹底底的黑暗。唯一的光源就是我們的船，然而即使是引擎所噴出的光焰，也無法照亮這艘飛船百米以外的地方。

　　這裡似乎是一條通道，我們沉默的、寂寞的、孤獨的航行在這條通道上面。

　　我們好像徹底來到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名為「黑暗通道」的世界。這裡依然是宇宙，卻已經不再是我們所熟知的那個宇宙。從此時此刻此地開始，所有的一切全部都超出了我們的知識範圍。

　　不知道通道的前方是什麼，不知道我們的未來在哪裡，宛如無窮無盡。也無法回頭，因為後方也是無窮無盡，無法回到過去的宇宙。

　　在這裡沒有任何星體，沒有任何恆星自然沒有任何行星，更別說是生命了。這裡什麼都沒有，唯一有的就只有那片黑暗，一望無際的死寂、永無止盡的孤獨。

　　我們所嚮往的異世界，不可能存在於這種地方。

　　我們航行，我們前進，但我們卻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我們依然還活著，但這純粹只是因為我們還活著。

　　我們緩慢的修復著飛船，檢查動力系統、維生系統、防禦系統以及武器系統。維生系統尚可使用，只要飛船還維持著運作，我們就能夠繼續活著。防禦系統幾乎全毀，武器系統只剩下三成的功能，但是這全都無訪。因為這在片黑暗內，什麼都沒有，包括能夠威脅到我們的敵人。

　　這片黑暗，只有黑暗，除了我們之外什麼都沒有。

　　唯一有問題的是動力系統。

　　動力系統出了一點點小問題，雖然此時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問題，但已經將飛船的平衡造成確實的破壞，並且無法徹底修復。隨著飛船的持續運轉，這個細小的裂縫將會越來越大，一直到將整艘飛船破壞、吞噬殆盡為止。

　　我們決定將飛船的動力輸出調至最低，反正不管飛多快飛多慢，在我們周圍的永遠都是一片黑暗。

　　大約還有六至七年，距離飛船的引擎達到極限，距離我們的生命達到極限。知道這個數字之後，不知為何我們竟是鬆了口氣。只要在六至七年就可以了，如果繼續生活在這片黑暗中的話……

　　一個女夥伴持之以恆的修復著引擎，在那裡有著大量的輻射傷害，她的身體逐漸變得破損不堪。就如同這艘飛船一樣，她的身體機能也失去了平衡，而且估計會比這艘飛船還要早死。

　　然而這是她的工作，我們並沒有人阻止她。那是她該做的事情，然而我卻感到悲傷。明明已經知道修不好了，她卻依舊在持續工作著，而我則是持續注視著她工作著。

　　她會比我們所有人都先死。

　　「何必堅持要修呢？」

　　「為了將你們送到新世界。」她微笑著說道。

　　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阻止不了她，她知道我不會阻止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這沒有日升月落的黑暗裡，計算時間彷彿好像也變得可笑。錶快了我們不知道，錶慢了我們也不知道。大概是過了兩到三年吧，那個女夥伴的身體直接融進引擎系統裡，她的身體成為這艘飛船的一部分，她的意志也成為了這艘飛船的意志。

　　就算她已經不在了，我們依舊感覺她在。她就是這艘飛船，而我們活在她的體內，每天凝聽著她的心跳聲。即使無法再與她對話，即使只是呼吸著船內的空氣，也彷彿能夠聽見她的輕聲低喃：「我要將你們送往新世界。」

　　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一分一分地過去、一天一天的過去、一年一年的過去。即使計算時間已經變得可笑，但我們依舊在為了迎接自己的死期而倒數著。

　　進入黑暗的第六年。

　　黑暗無窮無盡，就宛如我們第一天闖進來時那樣，完全沒有任何變化。

　　然後就在眨眼間，「光」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之中。

　　遮眼，無法直視，那光就宛如心靈的衝擊，狠狠地打在我們死寂的心臟上面。

　　「是光！」

　　「是啊！是光！」

　　將手從眼前移開，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光。

　　從來不覺得有光竟然是一件令人如此感動的事情，不知道是因為眼睛一時無法適應還是怎樣，總之我們全都哭了。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星辰大海。

　　這裡依舊是宇宙，但已經再也不是一片黑暗。我們查看周圍，盡是沒有看過的星群，這裡是完全陌生的宇宙！從未被人類所探索過的宇宙！至於那個黑暗通道，我們壓根兒沒看到它的存在。我們不知道我們是怎麼出來的，也壓根兒不想去知道。

　　縱然我們脫離黑暗回到了宇宙，我們開心到甚至都流下淚來，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將死的結局。

　　因為飛船大限將至。

　　往好處想，我們至少能死在有光的地方，能死在這片星辰大海裡面，而不是那片虛無至極、甚至連存不存在都不知道的黑暗。

　　我們大家都在等死。

　　然後，我們看見了飛船。

　　那是，除了我們以外的飛船！在那艘飛船裡面，有著我們以外的人類。

　　「是異世界！」

　　「是異世界啊！」

　　我們發出了求救信號，對方的飛船接收到了。

　　然後，對方的飛船發出了攻擊。

　　我們的心涼了一半。很顯然的，對方並不知道我們所發出的求救信號是求救的意思，並且把我們所釋出的信號當成敵意訊息。為了排解「未知」的威脅，他們選擇用攻擊來做為初次見面的問候。

　　我們迅速回到各自的崗位，操作著這艘奄奄一息的飛船迎擊對手。

　　真是可笑，他們的攻擊甚至連我們剩下一成功率的防護系統都打不穿，而我們則是輕輕鬆鬆的制伏敵機。以雙方付出的最小代價將對方給完整的擄獲，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場壓倒性的獲勝。

　　然而我們並不感到開心，因為對方已經向他們的地球送出求救訊息，馬上會有更大量的敵機來襲擊我們。我們已經徹底變成這些人的敵人，而這並不是我們所想要的。

　　在飛船隨時都有可能報銷的情況下，我們迎向第一個抉擇。

　　一：拆掉他們的船，縫補我們的船。

　　二：放棄我們的船，奪走他們的船。

　　基於雙方技術實力相差巨大的情況下，第一點實行上有困難，而且並沒有多大的效益。於是我們登上他們的飛船，並且取得該船的操控權。然後，我們迎向第二個抉擇。

　　一：殺光他們，從一場誤會成為徹頭徹尾的敵人。

　　二：放過他們，作為與這些人類和平相處的籌碼。

　　第一種選擇沒有什麼懸念，做出這種事情的話，我們就變成來自宇宙的恐怖侵略者了。

　　不過第二種選擇會有什麼下場？對於一個不分青紅皂白，見面三秒鐘就攻擊的種族來說，如果我們饒過他們的性命會讓他們有什麼樣的解讀？

　　「他們不敢殺我們，是因為我們還有利用價值，所以暫時還不殺我們。」

　　「他們不敢殺我們，是因為害怕被我們軍隊的報復。」

　　「他們不敢殺我們，是因為他們內心膽小。」

　　當他們大軍到來之後，大概就換成我們幾個被挾持了吧？然後被送去他們的軍中實驗室切片做科研並嘗嘗外星人鹹淡。

　　最終我們決定，殺了他們。

　　我們奪取了飛船，並藉由完美的掩飾手段騙過他們大軍，混進他們的軍隊裡且登陸他們的「地球」。

　　我們成功了，我們真的抵達有生命存在的異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