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用封鎖線以及柵欄圍住禁止進入的綠地/二零二零年三月/Angers,France/崎路
非比尋常的一年,une année exceptionnelle,是二零二零這年我在法國時常聽到的一個詞。這個詞取代了「Covid」、「傳染病大流行」、「瘟疫」、「經濟大動盪」、「封城」等等諸如此類的背景描述,單單用一個exceptionnelle(意同英文exceptional、remarkable、extraodinary)輕巧地指稱了這個有夠沉重的一年。
19年的跨年夜,第一次看到國際消息說遠方的中國出現不明肺炎。身在歐洲大陸,看著臺灣新聞和社交平台開始用力炒作來自中國的不明病毒,身邊的世界仍然一無所感地繼續既有的生活。中國的病毒?離我們這麼遠。他們那麼愛亂吃野生動物,歐洲人才不會做這種事啊!
2020的一月的最後一周,我們在期末考。幾周前聽法國本地的同學C說她的母親去中國探親,回來後發燒咳嗽不止,吃了藥物都沒有好轉。我提起說欸我聽說中國最近有新興肺炎病毒耶,但C不以為意。到期末考當周,C說母親已經無法工作很多天,轉診到教學醫院去了,但驗病毒要自費(依稀記得是150歐之類的數字),在習慣靠健保和私人醫療保險支付醫療開銷的法國,這樣的支出(跟在臺灣一樣)被直接地否決了。
幸好後來聽說C的母親狀況終於好轉了。我們看著肺炎相關的中文新聞越來越多,從討論該如何稱呼、為何發生、疫情控制、吹哨者...全部都是網路上臺灣的親朋好友討論的議題。但同時現實生活中,大部份歐洲人不知道這個疾病,也不認為這遲早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直到三月初,義大利的疫情狀況開始不妙,宣布封城。歐洲其他國家才終於開始騷動了起來。此時亞洲國家已經把世衛組織罵翻了,但歐洲國家仍秉持著一貫地優雅從容說等著世衛組織領導決策。臺灣的新聞熱吵著口罩,在歐洲的中國人臺灣人老早就在四處尋找囤積口罩,但街上仍見不到人戴口罩。戴了,會被以為是生重病、會被以為帶有病毒、可能會被揍。到後來,亞洲臉孔就可能被歧視,我就曾被完全不相識的路人隔街大罵:中國人,去戴口罩!
終於法國宣告要封城了。第一波的封城最嚴格,除了生活必需品,所有商店都要停止營業。沒有餐廳、沒有酒吧、沒有麵包店、沒有星巴克、沒有書店。早在好幾周前臺灣朋友們就紛紛走告提醒說要囤糧食物資酒精口罩。反而是我一片淡然,看看已經八分滿的櫥櫃想說大不了就當減肥吧。終究為了生鮮食材還是得跑一趟超市,發現超市裡真的有比平日要多採買人潮,結帳時隊伍前方有個男子採買了許多食材,義大利麵之類的,比較令人訝異的是他同時還買了個平底鍋。天啊,該不會他家裡原本沒有鍋子的吧?該不會他要從明天開始人生第一次靠自己下廚過日子?
突然替他感到深深的難過。這才在真實世界裡覺得大家在同一艘船上,甚至也有人可以比我慘的。
以為在家工作不過只是省去移動和與人的連結(?)而已,其實一切都沒這麼簡單。在宣布的封城當夜,我在新家的床就失去了它的好眠魔法。我在半夜驚醒,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年接下來的日子,無數個被迫取消的計畫、被迫放棄的意念、最後好像一事無成卻又像是經歷了一場沒人能理解的旅程。面對來自臺灣親朋好友的關心擔憂與餵食,心裡感激但同時卻也感傷,這些經歷甚至創傷都不是言語描述可以傳達給遠在臺灣的朋友家人。在每日確診數字上萬的法國,口罩不足呼吸器不足、老人照養院群聚感染,對比確診個位數甚至加零的臺灣,大家正常上班、正常大考、正常畢業、正常走往人生的下一步。我曾經擔心臺灣人從此又要更加無法同理這個世界了。那些封過城的社會經歷了一次強迫修行,重新審視自己需要的物質、空間、生活甚至陪伴。臺灣人只繼續過著既有的生活,嚷嚷著口罩難買,嚷著為什麼不能出國。回臺灣後,每次遇到人問我為什麼沒留在法國、為什麼沒有XX、沒有OOO?我總是隨口回答當下腦海中冒出的任何一句話,但心裡其實知道,有些東西沒辦法經由解釋被理解。
沒想到二零二一年的五月,臺灣的疫情出現了變化。上週六,確診數字突然開始多了一位數的增長。我嗤之以鼻想著三位數字連其他國家的零頭都不到啊,身邊朋友卻猛地都拎起購物袋,出門採買去了。這才發覺焦慮在臺灣的傳染力真的是比國外要來得強。
接下來一件件事件突然都充斥著既視感:超市裡長長的排隊人潮、搶購衛生紙的囤物心態、搶購一空的架上剩下的是最沒人要的商品(外國版可參見
The Groceries That No One Wants to Panic-Buy );學校公告遠距教學,老師們突然都超困擾不知道如何操作線上課程軟體、學生開始忙著打包回家。法國學生是急著退租回家住好省錢,臺灣學生是被焦慮的家長召喚回家。(發現臺灣人有一點比法國人優秀:臺灣人真的很愛唱歌。)各種機關面對危機手足無措、不合理又荒謬的應變能力;媒體名嘴開始炒作著數字、群組上開始出現在家吃太多的梗圖。有些人反應不過來,有些人憤怒抗拒,有些人努力適應變化。
工作單位公告說可以申請在家工作,但得先跑公文申請權限;為著這紙公文我只好去現場列印、簽章、往上呈送、跑別的辦公室甚至不同大樓,兩天後才正式開始在家工作。各行各業的經營管理者都不知所措、各種措施每日不斷變動。危機真的是轉機,沒有SARS危機臺灣不會有去年的防疫意識,但面對大爆發,臺灣人還有很多要鍛鍊的。而我,突然又要再一次在家工作了。
Merde,怎麼還可以再來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