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繼續無目的地出航,王景依知道歌功頌德不能免,倒是沒想過當場聽見高密度的奉承,會黏膩地堵塞耳道,幸虧她不需要任何聲音,只須懂得適時微笑,程清垣的笑容是何構成,她早就瞭如指掌。兩張相似的笑臉對望,反倒比較得出隱然惱火的細狀。
在外人面前,程教授青年才俊、享譽杏壇、成就卓偉。凡此青睞,如一件製作精緻的大衣,是他自年輕就珍愛有佳的名牌貨,於王景依則是正版透明斗篷,穿戴期間無論如何惡作劇,程清垣皆能一笑泯恩仇。好比前次系辦公室眾目睽睽,她萬分親暱喊他清垣,送還他遺落的皮帶,他竟可以一杯溫牛奶的神情,說我的研究室要是沒有你那該有多亂,彷彿把皮帶丟在旅館者另有其人。
王景依十分享受他一身大衣的體面姿態,有時幾近不顧後果地戲耍。她常想,大多時候快樂的是程清垣,偶爾也應當留給她開心的餘地。她有權知道何謂蜉蝣的快樂。
程清垣認識的學者老師們,因他的緣故,對王景依提出的諸般問題,俱以耐心包裹,仔細回答。也許只有這短暫的十五分鐘,空氣總算順利經過她的鼻腔抵達肺部,作用一周後呼出,達成本日首次呼吸。
十五分鐘後,會場的人群、食物的香氣,還有略帶灰塵味的冷空氣,逐步被男性香水取代,王景依又想打噴嚏,可是過敏稍縱即逝,現在正是痛覺主宰之時。
程清垣不對人動粗──男神打人成何體統?──他不需要真的動用身體,他的怒氣自有大動干戈的法子,召出旁人心底的不安,自我保護機制與焦慮在體內幾度殘殺,遭殃的常是鄰近的心臟胃腸。
王景依是相當懂得應付痛感的人,唯有面對胃痛無能,無藥不成醫。多媒體展示間投影出的鷗鳥振翅、海浪拍岸,周而復始,數數是她能做到最有用的事。
「今天表現不太好喔?還是你明知故犯?」
用餐時分的展示間空無一人,程清垣一開口,就有人把海浪鷗鳥聲切換至副聲道,聲音倒灌,她的耳朵嗡鳴不已。
他的臉有一層白牆所鍍的柔暈,遠看是清輝,近看是寒光,此際更像刻薄了他的五官。
「剛才人太多怕你沒聽見我,對不起,下次不會突然拍你的背了。」
王景依表情放鬆,眉間輕蹙,合成一副少女的天真無辜。她伸手牽他。
「還有呢?」
少女表情包內建無知,表裡如一則老實效果加成。
「老師我真的很喜歡你,你不要生我的氣?」
程清垣的嘴唇是一條緊繃的細線。「你也和茶點區那個男的這樣說?」
「他只是來問我素食和飲料在哪裡……」
她見他揚起眉,當即把嗓音裡為數不多的筋全挑斷,癱軟成一池清泉,斜傾在他身上。
「清垣對不起,我是為你著想,他們都知道我是跟你一起來的,我幫他就像你幫他一樣。」
「對,我平常都幫人帶路,順便跟不認識的男人聊天,還笑得春風滿面。」
「是我不好,但我剛才幫了他,大家會說程老師好善良,教出來的學生也很棒。」
「景依,你是不是覺得拿我很有辦法?」
她煞有介事地想了幾秒。「我拿著你的時候,好像真的挺有辦法。」
程清垣不禁失笑,笑意停留幾秒旋即蒸發。「你很聰明,很多道理你應該都懂。」
「我什麼都不懂。」她忍著胃痛朝他走近一步。「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以程清垣的身高,正可以看清討好是如何削平冷靜的尖角,細琢她的神色,他想起幾天前別人送的海芋,青瓷的瓶身抱在懷裡柔順乖巧,花香似早晨的薄霧。
「我是有點生氣,但你又怎麼確定我已經原諒你了?」
投影間的鷗鳥及海浪,每次頻率是鳥叫四聲、拍岸一下,海鷗群聚的些微振翅、再拍岸四下,接著是多種視覺媒材結合,不予計算。這個房間理應在看展人的腦海拍出放鬆的波浪,她的腦袋卻是一如往常訊號不良,裝滿白噪音的流沙,細碎綿密地小口吞噬著思考,有用的或沒用的念頭彼此並沒有分類。等到細白的流沙向下進犯,灌進她的耳朵,聲響和念頭、情緒或喜好,層層疊疊堆成歷史文物,不被考古就永遠不存在。她看見光線往復迴環,相距不過幾公分,白牆瑩瑩有光,她始終像她的影子一樣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