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愛戀的每個人,就算明知有許多困難,所投入的一切都還是希冀心中那份情感可以永遠留下。
留在自己心裡,或者對方心裡。
當林子凡看到江硯在那張照片下按讚的通知時,他想,江硯還是捨不得自己的。
他們一塊依偎在床上,裸著身子互相談天的那些時光;他們在公司擦身而過時,江硯對他眨了眨眼睛、嘴角牽起淡淡微笑的樣子;他們在交往一周年時,不約而同為對方挑選了領帶、一起拿出來時開懷大笑的默契。
林子凡都沒有辦法忘記。
江硯明明也是喜歡自己的,他也一直愛著江硯,為什麼要這麼輕易放棄?林子凡拿著手機,聽著另一頭江硯沉默的呼氣聲,感到一陣一陣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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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是我同事,他來拿隨身碟,公司臨時要用的資料。」江硯尷尬地崩著臉道。
他一時忙忘了,媽媽前幾天有交代江磐會來台北找他。
一個人在台北過得太自由,和林子凡相處的日子自在又放肆,不用被徐瑞麗的控制扼住呼吸,他忘記他其實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
江磐的出現,就像是把江硯拉回現實一般。
林子凡配合地不說話,讓江硯虛構他們之間的關係,江磐看了一眼林子凡,聳聳肩,沒說甚麼,江硯讓江磐進屋之後,立即順手拿了一個隨身碟塞進林子凡手裡,把人推出小套房。
小套房的門在江硯身後關上,隔絕了江磐好奇的眼神,林子凡看著唇邊還沾著方才親吻留下的水光、臉上快速退去紅潤陷入蒼白的江硯,皺著眉頭,一把抓住江硯的手腕,「被你弟知道應該還好吧?」
江硯立即搖頭,臉上露出驚惶的神情,低聲道:「你先回去吧。明天公司見。」
那時林子凡沒有仔細注意,否則他會發現江硯不尋常的反應,在江硯的催促下離開,卻不知道這是他們之間開始面對現實的起始。
許多深櫃的同志都害怕被人發現自己的性向,林子凡自己也還沒有向唯一的親人出櫃,但是江硯的驚嚇卻超出他的預期。
江磐工作的醫院輪調,所以來台北借住在江硯的小套房一陣子,他住了多久,江硯就把林子凡當成不熟的同事多久──不管是不是在江磐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地方皆是如此。
好不容易趁著江硯去裝水上廁所時,把人拖進廁所隔間裡,林子凡才得以親吻到睽違多日的紅唇。
「嗚……」江硯被親吻得氣喘吁吁,林子凡放開時看見他泫然欲泣的神情,突然有些火大。
「現在是怎樣?因為你弟來台北,你就要跟我分手了是不是?」林子凡捉著江硯的手說。
江硯愣了下,皺著眉頭,試圖把被捏痛的手抽回來,「你不要這麼大聲……我沒有,只是不能讓我弟發現。」
「這裡是公司!你弟怎麼發現?」林子凡問。
「你也知道這裡是公司!萬一公司的人發現,你能保證不傳出去、保證不會被我弟知道?」江硯小聲道,有時候江磐比較早下班,會來公司找江硯拿鑰匙,他不能有任何閃失。
「怎麼可能……」林子凡卻覺得江硯的說法很荒謬,「就算被你弟知道,會怎樣嗎?」
「會。」江硯的口氣依然很堅定,和他僵持不下,對於江磐知道之後會怎樣卻沒有多加解釋,顯然不準備向林子凡坦承這些。
林子凡心煩地深呼吸一口氣,「……他甚麼時候回去?」
「……再一陣子他醫院就會把他輪調回林口。」江硯道。
「他回去之後我們可以恢復『正常』嗎?」林子凡問。
江硯伸手抹了抹臉,點點頭。
林子凡不發一語,轉身打開隔間門就走了。
江硯獨自一人留在廁所隔間裡,「正常」?他和林子凡的關係是正常的嗎?
他是正常的嗎?
等了一會兒,他才疲憊的走出隔間,開了水龍頭,掬了一把水往臉上潑,讓自己精神一些。
這時候,有人從最裏頭的那個隔間走出來,江硯聽見聲音愣住,渾身僵硬,低著頭不敢看對方,那個人自然地洗好手、抽了擦手紙擦淨手後就離開了廁所。
一直到對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江硯抓著洗手盆邊緣虛軟地蹲下身,才發現剛剛自己憋著氣。
他捂著臉,蹲在原地,忍不住哭出來。
他是不正常的。
過了幾周江磐回去之後,江硯和林子凡沒有恢復「正常」。
在公司裡,擦身而過時,江硯不再和林子凡相視而笑,他們一起在江硯小套房裡過夜的頻率大幅減少,而江硯沒有任何解釋。
林子凡知道,江硯在害怕偶而會來台北跟診的江磐可能隨時找來。他沒有懷疑江硯給他的溫柔,但江硯在那些溫柔之下的疏離同樣真實。
夜裡他們溫存完,江硯送林子凡去搭捷運,這個捷運站出口比較隱蔽,路燈很昏暗,接近十二點的深夜很少會有人經過,林子凡看著他帶著些許紅潤的臉色,忍不住低頭親了一下。
江硯立即把他推開,緊張打量周遭。
「你在看甚麼?沒有人在看我們。」林子凡說。
江硯瞪著他,用手背抹去嘴唇上的水光,明明不久之前他們還在那間小套房裡熱烈親吻著彼此。
「不要在外面這樣。」江硯說,低著頭看著地上,回避了林子凡的眼神。
「你是我男朋友,我連這樣都不可以?」林子凡略為苦澀的問道。
「……我不喜歡。」他們站在捷運站出口爭執,引來了經過的人注意,江硯冷著臉又道:「你快回去。」
「……隨便你。」林子凡轉身就離開。
江硯沒有追上去,就這樣目送他的身影隨著手扶梯下降消失在眼前。
類似的爭吵不斷在他們的相處中出現。
「你想出櫃我不會攔著你,但是你不要把我拖下水!」回到江硯的住處時,江硯嚴厲地和林子凡說。
「你在說甚麼?你也是同性戀!甚麼叫我把你拖下水?」林子凡對他把一切撇得一乾二淨的態度很不爽。
那天晚上公司春酒,同期進來的幾個同事湊在一起,聊起婚姻,在場只剩江硯和林子凡單身,林子凡開玩笑地說自己可能未來會和男生試試,又把這話題丟到江硯身上,雖然當下江硯只是笑笑敷衍過去,回來卻大發雷霆。
「我是同性戀不代表我就要告訴別人我是同性戀!」江硯道。
「你的意思是,你打算一輩子都假裝你是異性戀、假裝你對女人硬得起來?那你是不是還打算跟女人結婚,把戲演到底?」林子凡怒道。
「你在說甚麼?我不說我是同性戀不代表我就會假裝異性戀!」江硯道。
「但是沒人知道你……」
「為什麼一定要讓別人知道?我跟你不一樣!」江硯打斷他。
「哪裡不一樣?你倒是解釋清楚!」林子凡質問。
「……你不能理解就算了,我沒甚麼跟你好說的。」江硯道,擺出了抗拒的態度。
林子凡失望地看著一臉冷漠的江硯。
江硯的安靜是因為害怕暴露自己,江硯的穩重是為了不讓別人抓到他的不是,只有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江硯才會流露放鬆和調皮的樣子。
他來台北工作,是想要有更好的工作、更高的收入,給獨自扶養他長大的母親更好的生活,也很高興能在這時候認識想要攜手終身的人。
江硯不一樣,他來台北生活,是為了逃避家裡,但是人逃走了,心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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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凡走出高架式車站,看著眼前沒甚麼人的馬路,和台北的繁華嘈雜不同,和台中的熱鬧活力不同,江硯的老家是個安靜、緩緩呼吸的小鎮,就像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的江硯一樣。
『……你已經篤定要跟我分手了,是不是?』林子凡在電話裡問。
江硯下意識道:「我跟你早就分手了。」
『……』林子凡深吸一口氣,像是在平復情緒一樣,『江硯,我不想跟你分手。』
「……你不想分手?」江硯像是聽到甚麼笑話一樣,笑了起來,劉春望抱著他,擔憂地聽著他們的對話,有點後悔替他接起這通讓人一點都不愉快的電話。
向來不喜歡吵架的江硯被他抱在懷裡,感覺身後的男人輕輕地吻了吻他的臉龐。
他被炮友抱在懷裡,跟前男友用電話吵架,實在荒謬透頂。
江硯冷冷道:「……是你說要分手,把我封鎖、完全不聯絡,也是你自己先交了新男友、在臉書上出櫃,現在你說你不想分手?」
『是你不願意來見我媽,我才……』林子凡被他這樣一說,有些火大。
「林子凡。」江硯打斷他,深吸了一口氣,「我跟你不一樣,你懂不懂?」
雖然他沒有說太多,但林子凡知道他在家的不快樂,江硯想不透到底為什麼林子凡明明知道這些,還是這麼堅持要自己回去見他媽媽。
林子凡哈了一聲,突然道:『我當然不懂,江硯,你從來都不說,我怎麼會懂?』
『你總是這樣,我們之間的感情在你心裡到底是甚麼?』
我們之間的感情在你心裡到底是甚麼?
這句話讓江硯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情緒又翻騰起來,他想到自己站在林子凡租屋處前聽著他們隔著一扇門淫聲浪語的不堪。
那個先離開的人卻來問他,他們之間的感情在自己心裡到底是甚麼?
他冷冷回應:「……林子凡,我覺得我跟你沒有甚麼好說的。」
林子凡像是豁出去一樣,『江硯,你就是這樣,你知不知道這兩年裡你跟我說過多少次這句話?』
他越說情緒越激動,原先還算平穩的聲音參雜了怒氣,還有這兩年和江硯交往所累積的委屈,『有甚麼事情你也不會跟我講,只要你不高興了就不說話,沒甚麼好說的?對!是沒甚麼好說的!』
江硯縮著身子,原先被劉春望抱著而溫暖的手腳逐漸冰冷,雖然手機沒有開擴音,但劉春望貼在江硯身上,同樣聽見了話筒裡林子凡的怒吼。
「所以呢?你不帶著你的新男友去看你媽,現在跟我講這些要做甚麼?」江硯抖著身子,努力維持著聲線的平穩道。
因為他希望自己帶給媽媽看的人,還是真正在自己心裡的人。林子凡想,自己也真可笑。
就算為了應付媽媽的期待,他很快交到新男友,可他從來沒有放下江硯,那個從不肯為他妥協的江硯。
下了計程車,眼前江硯曾經告訴過他的四層樓透天厝印入眼簾。
如果你逃不走,那我來帶你走。
在林子凡的沉默中,話筒的另一頭突然傳來幾聲狗叫,接著聽見江啟銘的聲音模糊的傳過來:『你是誰?有甚麼事嗎?』
江硯愣了下,問話的口氣帶了慌亂,「林子凡,你在哪裡?」
林子凡沒有回答他這話,他絕望地聽到林子凡對江啟銘說:『我是江硯的同事,他在家嗎?』
「林子凡!」江硯崩潰地站起來對著電話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