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後龍到竹南騎摩托車很快,大年初一的凌晨三點多,江硯拿了手機錢包鑰匙就跳上劉春望的摩托車後座,跟著只見過一次的男人離開家。
冷風吹在滿是淚痕的臉上,讓沉浸在情緒中的江硯逐漸清醒,理智回籠的第一時間,他想著如果徐瑞麗明天早上發現他不在家,可能會氣瘋……也可能會鬆一口氣。
他不曉得答案是哪個。
但是眼下這個答案也不是很重要。
劉春望的身材很結實,雖然隔著厚厚的羽絨衣,抱起來還是很舒服、讓人很有安全感。江硯把臉靠在男人的背上,半罩式安全帽頂在頭上有點卡,但冷風被擋住了。
眼淚停止後,江硯直接放棄思考,呆呆看著濱海公路的夜色,他不曉得劉春望會帶他去哪裡,去哪都無所謂。
他原先以為劉春望在開玩笑,真的把家裡的地址告訴對方,不到一個小時,男人就出現在他家門口,打電話給他,讓他出門。
江硯那時嚇一跳,覺得劉春望瘋了,竟然真的大老遠從後龍跑來,趕緊下樓開門,想打發對方回去。
凌晨的小鎮住宅區,微弱的路燈罩在臨時造訪的來者身上,劉春望戴著安全帽、穿著膨膨的黑色羽絨外套,跨在摩托車上溫和看著江硯,說:「我來接你。」
就這四個字,劉春望沒有說別的,江硯頓了頓,原本稍微止住的眼淚又潰堤,他點點頭,哽著聲音道:「我去拿一下東西。」
男人沒有說要接他去哪裡,他們就沿著公路一直往南騎,海潮聲和摩托車的引擎聲在夜色裡迴盪著,還有風聲在耳邊徘徊,大年初一的清晨,路上沒有甚麼車,劉春望帶著江硯穿越一個又一個的路燈,視野忽明忽暗,不知身在何處。
最後劉春望將摩托車停在路邊,從摩托車置物箱裡拿出一條薄毯,帶他走進一座亭子。亭子裡有說明的告示牌,但是劉春望牽著他的手,沒有讓他去看仔細。
他們在裏頭坐下,一邊是公路,一邊是海岸,劉春望讓江硯坐在他的大腿間,從後方用毯子輕輕抱住江硯,像是怕嚇到他,動作帶著小心翼翼,但是也沒說話,就這樣擁著人。
江硯原先還有些拘束,過了一會兒,劉春望的體溫透過擁抱傳遞過來,就算是在冷夜裡,坐在只有遮頂的亭子裡,也漸覺寒意遠去,他試著放鬆身體往後靠,劉春望將他納入懷裡,他們就這樣安靜坐著。
沒有親吻、沒有做愛,和江硯原先猜想的都不一樣,或許是他哭得太慘了,劉春望下不了手,也可能是同情他在過年這麼不好受,所以大發慈悲來照顧他,不管是哪個,都好。
一波一波的海潮聲拍打著,還有一陣一陣奇怪的低鳴嘎響,隨著天空泛白,冷風逐漸轉弱,西濱公路這裡看不見日出,黑乎乎的海面變得波光粼粼卻也只是一下子的時間。
天全亮了,海岸邊巨大的風力發電機組矗立著,隨著風吹而轉動,這時候江硯才發現原來那些奇怪的聲音是扇葉迎風轉動的聲音。
一整排的風車在海風中轉著,有種震撼,他之前只有在爸爸的車上透過車窗遠遠看過這一支支叉在海岸邊的白色風扇,不知道靠近看,原來這些風車如此的巨大。
他呆呆看著,突然感覺頸後被柔軟的東西碰觸著,然後是呼吸吐出的氣息在他頸後搔著,是劉春望的嘴唇。
兩人原先就是這樣的關係,江硯也不意外,轉頭打算回應男人的吻時,才發現劉春望其實是靠著他在打瞌睡。
吹了一路的風,男人臉上有些暗沉,太過安靜的待著,江硯完全不知道他是甚麼時候睡著的,但是也不打算叫醒對方,就讓劉春望靠著他繼續睡。
他抬手輕輕地摸了下劉春望的手,然後碰觸到了男人一直帶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摩娑了下。
劉春望不帶他回家,大概和這枚銀環有關係吧。
以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而言,男人對他也算是仁至義盡?江硯自嘲地想。
雖然覺得有點對不起劉春望的另一半,但是,暫時把這個溫柔的男人借他一下吧?
他太需要這個老天突然給他的溫柔了。
江硯閉上眼睛,偎在劉春望的懷裡,默默想著,等劉春望醒來,他就會把這男人還回去的。
過了早上九點,江硯的手機響了,他躊躇地掏出震動中的手機,看著手機螢幕,猶豫著要不要切掉。
「幹嘛不接?」劉春望沒有睡得很沉,很快被吵醒,抱著他的腰,聲音有些剛睡醒的沙啞,懶洋洋地問。
他把下巴靠在江硯的肩窩,看著江硯手上的手機螢幕。
上頭是「子凡」兩個字。
「……」江硯不曉得要怎麼解釋。
但是,下一秒鐘,劉春望就伸手替他按著螢幕上綠色的小按紐滑開,接通了電話。
江硯驚慌地用氣音「喂!」了聲,但林子凡的聲音已經從話筒裡傳出來,『江硯。』
劉春望輕捏了江硯的腰一把,催促他說話,江硯瞪了他一眼,只好硬著頭皮開始這通他完全不想接起來的電話。
「……嗯,有甚麼事?」江硯問。
他第一句話就把林子凡惹毛了。
『有甚麼事?』林子凡不可置信地問他,他的訊息被江硯已讀了好幾個小時,完全沒有被回覆,『你明明看到了我的訊息,為什麼不回?』
「……你希望我回你甚麼?」江硯問。
林子凡苦笑了下,「我希望你回我甚麼?我以為你很清楚。」
「……」江硯曉得林子凡要甚麼,但是他無法回應。
沉默之中,他聽見林子凡的吐息噴在話筒傳過來的聲響,眼淚慢慢溢出眼眶,他做不到林子凡想要的,真的做不到。 因為做不到,所以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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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來,別說我沒照顧你,敬你!年輕人!前途無量!」男同事一手拎著酒瓶,一手舉著玻璃杯,對著滿臉青澀的林子凡喊。
林子凡尷尬地舉著玻璃杯,讓對方把酒斟滿,酒液灌滿杯子後,豪邁的男同事和他碰杯,玻璃杯相撞發出清脆聲響,然後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又用鼓勵的目光催促林子凡。
其他的同事也鼓噪著,林子凡撐著嘴角的弧度,戰戰兢兢地把酒喝掉。
在老舊的台式餐廳包廂裡,坐滿了五桌的人,為了歡迎新進人員,他們公司人資把幾個有新人的部門職員一起揪來吃迎新宴。
就算是坐在包廂裡,五十多個人的餐敘一樣吵的很,吃了幾道菜,幾個主管起來敬酒,接著幾個資深的職員帶著新人去主桌敬,酒一喝開,氣氛就熱起來了,幾個沒有社會經驗的新人傻傻地坐在原位,其他的資深職員早就離開位置到處去應酬,後面服務生端來的一盤盤菜無人聞問。
這一期新進的人裡,男女各半,人資部深怕被勞工局找上,再三提醒不能灌女生酒,所以來勸酒的全都對著男生,其中相貌英俊、又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林子凡更是首當其衝,他不敢拒絕,只好一杯一杯黃湯下肚。
根本就不可以灌任何人酒吧!林子凡對於人資部有性別歧視的行前提醒感到荒唐。
他的酒量不算差,但這樣灌喝多了也有些難受,不知道第幾個人要再來敬他時,他有些為難,卻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突然,坐在他旁邊的一個人倒在他身上嘔了聲,來灌酒的人見有人倒了,立即退開,轉移目標,把這個爛攤子留給林子凡。
林子凡鬆了口氣,但也很怕對方吐在自己身上,立即把人扶去廁所,他以為接下來對方會大吐特吐一番,沒想到那人抬臉看他,眼神清明,調皮笑了下,一點都沒有酒醉的樣子。
那抹笑容讓林子凡愣了下。
「這種人通常很討厭收拾善後,所以你只要嘔吐幾聲就好了。」對方說。
林子凡記得這人是隔壁部門的新人,叫做江硯。
餐廳廁所的氣味很難聞,客人們此起彼落的交談聲、划拳聲、酒杯的碰撞聲被廁所薄薄的門板隔開,昏暗的燈光讓人的臉藏了一半在黑暗之中。
但是林子凡看得很清楚,江硯掛著笑容,彎身掬水往臉上潑,纖細的腰身因為這個動作而顯得更細。
江硯洗了把臉,看他還傻在原地,笑了下,帶著他回到包廂裡,藉口身體不舒服,拿了東西就拖著他一塊離開餐廳,將他徹底從灌酒地獄解救出來。
從那時開始,林子凡心裡就惦記起江硯。
他們不同部門,公事上的交集不多,江硯平時很安靜,加上屬於行政部門,除了喝水上廁所和吃飯會起身走動,整天窩在位置上工作,存在感更是低得不行。
如果不是因為迎新會江硯出手幫他,林子凡大概根本不會發現公司還有這號人物。
暗戀是過多美好的想像搭配自行解讀的現實組合而成,林子凡有時候會想,如果一切停留在暗戀時,該有多好。
江硯喜歡喝咖啡,早上一定會來杯熱美式;江硯不喜歡吃便當,如果中午訂便當,他就會出去吃飯;江硯有一個大水瓶,他每天早午各會去裝滿一次,下班前便會喝光,然後洗好水瓶才下班。
江硯比林子凡大十歲,江硯的主管很喜歡把事情交給他,因為江硯不會抗拒,能把交辦的事情都在時限內完成,而且江硯從不抱怨。
安靜的、穩重的、偶而調皮的,就是林子凡在交往前對江硯的認識。
公司對同期新人的聚會有補助餐費,每個月一次,為期半年,美其名是同儕交流、增加留任率,實際上是讓新人們有可以發洩壓力的管道。只有同期新人的場合沒有資深同事的壓迫,多了放肆和宣洩。
同事們都在埋怨工作上的辛苦,他們當中有人和江硯一樣都已經出社會幾年了,有家庭的壓力,嘟嘟嚷嚷,把這一切都一起倒給其他人聽,江硯就坐在林子凡對面,安靜喝酒,修長潔白的手指握著杯身冒著水珠的啤酒杯,偶而對上同事的視線便會笑一下。
那時林子凡不知道江硯是不是同性戀,不管是平日同事八卦的探問,或者是同期私下喝酒,江硯從來沒有表現過對男性的興趣,讓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晦澀的暗戀在那一年中秋節連假之後,突然雲開見月。
最後一次同期聚會時,江硯雖然同樣是悶不吭聲的喝酒,但是林子凡感覺得出來江硯心情不好,聚會完,江硯難得有些步伐不穩,其他同事散的散、走的走,把江硯丟給同樣在外租屋且單身的林子凡照顧。
在回去的捷運上,車廂空蕩蕩的,林子凡坐在江硯身邊,有些緊張,直視著前方,一站又一站過去,催促關門的音樂響起、氣閥讓車門關上的關門聲、列車起步的震動與穿梭在台北市地底車輪與軌道摩擦的尖銳響聲。
原來江硯有擦香水的習慣。
他們肩靠著肩,江硯身上淡淡的香氣混著酒氣鑽進林子凡鼻間,讓他浮想聯翩,下一秒鐘,江硯的頭便靠上了林子凡的肩膀。
林子凡低頭看著江硯。
像是察覺他的視線,江硯也抬眼看他,眼眶裡冒著濕氣,因為靠得很近,林子凡聞到他吐息帶著的濃郁酒氣──江硯可能醉了。
他知道江硯酒量很好,方才喝的量應該不足以讓江硯醉酒,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親吻了一下江硯濕潤的紅唇。
那一夜,林子凡跟著江硯下車,他們拉拉扯扯地進到江硯的租屋處裡,他意亂情迷地撫摸江硯白皙纖細的身體,襯衫解開了還來不及褪下,江硯就握著他的陰莖送進自己的後穴裡。
緊緻的後穴夾得林子凡失去理智,他不知道江硯在床上會是這個模樣,浪蕩、放肆,兩條長腿扣在他的腰上催促他在更深一些,又或是伏在床上掰著臀瓣讓他使勁弄他。
隔日早晨,江硯先醒來,弄了簡單的早餐,他們一起吃早餐、打理好衣服,手牽著手出門,出了巷弄,江硯先放開手,和林子凡並肩走到捷運站,到了公司才分開。
同期的聚會沒有補助就散了,但是林子凡和江硯卻開始專屬於他們的相聚,二人總是去江硯的小套房,或者林子凡的租屋處,躲在只有十坪大的空間裡,拉上窗簾、關緊窗戶,試圖把失控的呻吟和熱烈的情意鎖在這裡,不讓他人窺見。
那是他們最好的時光。
但就算他們再怎麼小心翼翼,包裹了糖衣的戀情隨著時間流逝還是脫去可口的外表,逐漸顯露苦澀的現實,讓林子凡被迫面對江硯過去沒有嶄露給他看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