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8|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竹茗芳(十四)

  「我和你可不一樣。」劉淳宜瞪著輪椅上的少年,恨聲道:「你那時拿刀刺我,臉上究竟是什麼樣的神情,我到死也忘不了。」
  楚泓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確實,這亦是你親眼所見。但若是我說,有時眼見……不一定為實呢?」
  幾乎是瞥見井邊二人的同時,楚泓立時看清了烏豁手握何物、又是對準了誰,腦中還未明白過來,身體已下意識的攔住險些進入烏豁視線範圍的劉淳宜,待聽完兩人說話,眼睜睜看著村長嚥氣,他更如置身冰窟,只覺無數念頭情感奔來竄去充塞體內,亂糟糟的幾欲暈眩。
  恍惚之際,忽覺手背一陣濕涼,卻是劉淳宜的淚水流淌在手上,受風一吹,便是一陣冰涼。楚泓驟然驚醒,霎時雜思褪盡,腦中只剩一個念頭:
  不能讓劉淳宜落入烏豁手中。
  當時他也不甚清楚,自己為何會如此作想,為何會覺得不能令烏豁知曉劉淳宜的死活,只是迷迷糊糊的覺得非這般做不可。時至今日毒性怯除,楚泓才發覺滅村之前,自己早已撞見無數次烏豁強佔欲盡顯、暗中殺人的行徑,卻因烏豁操縱體內毒素而忘卻。
  然而烏豁並不知,此毒雖能竄改記憶,卻不能令其當真消失,只會潛藏於人的意識之外,因此服藥後依然能回復。當時楚泓雖記不起過往情事,仍隱約察覺不妥,便是受自身意識之下、不被察覺的記憶所提醒。
  縮在牆根邊,楚泓壓制亟欲衝出,不知是想伏屍痛哭還是血刃仇敵的劉淳宜,心念電轉:「勸是勸不走了。倘若只是敲暈或封住穴道,雖能阻住蠢劉的動作,可師兄若是起疑尋來,恐怕還會殺他。唯有讓師兄以為當真死了,再想法子轉移注意,讓他無暇確認,這才有活命的機會。」
  一轉念間心意已定。趁劉淳宜心神渙散之際,他一咬牙猛然抽出短刀疾刺對方肚腹。這一戳看似凶猛,卻是避開了臟器與較大的血管,隨即一點胸前「檀中」穴,令劉淳宜不能出聲動彈,以免他試圖逃脫或反擊時加重傷勢,又封住傷口附近穴道,減緩血流。
  緊張之餘,如今劉淳宜是何種神情,眼中流露的是悲傷、驚恐抑或憤怒,楚泓已顧不得了。見烏豁微微側頭,似是聽到此處動靜,楚泓連忙在劉淳宜創口上抹了幾把,手上沾滿血水,再將人拖進附近的芒草灌木叢深處,略一凝思,又將手在衣上抹了抹,隨即脫下外袍墊在劉淳宜臀下,使傷處略高於胸口。
  一番布置後,他擠了幾滴眼淚,裝作惶然的模樣,口呼「師兄」不絕,主動撞進烏豁懷中。
  烏豁自然不會被他撞倒,身形微晃間卸去衝勢,伸手摟住楚泓,說道:「怎麼了,阿泓?」
  他的口氣一如往常的溫和,楚泓卻不由自主地打個冷顫,索性裝作被嚇得狠了,哆嗦著手抓住他衣襬,顫聲道:「師兄,我、我殺了人啦,怎麼辦?」
  烏豁眼中閃過一絲緊張,扶著他的肩膀,問道:「你殺了人?在哪裡?什麼時候的事?」
  楚泓抽抽噎噎地說道:「都是蠢劉……他說我娘親的壞話,說她是棄了我跟爹爹……我一時氣不過,匕首不小心……」
  烏豁卻似大大鬆了口氣,說道:「這倒不成什麼大事。」
  楚泓「碰巧」看見橫臥在地的村長,驚叫一聲後退幾步,顫聲道:「村爺爺,我不是故意殺死劉淳宜的,是他自己……咦?村爺爺怎麼……」
  他正自「驚訝不已」,忽覺腦中一昏,恍惚間見烏豁走進前來,柔聲道:「好啦阿泓,該是時候睡個覺了。你放心,已經沒有人會怪罪你了。」
  楚泓聳肩道:「這之後烏豁竄改了記憶,令我忘記所有村莊相關的人事,整整昏迷了七日。但眼下你這般活蹦亂跳,大約沒多久便獲救了吧。」
  劉淳宜冷笑道:「你說的毒可真是方便呢,只消把所有事推到它頭上,自己也不必擔半點責任。」
  楚泓微一蹙眉,惱火道:「我可是句句屬實。」
  劉淳宜臉上半是鄙夷半是噁心,一如昨日神色:「我何嘗不是親眼所見?你和姓烏的對著爺爺的屍身指指點點,又歪倒在他臂中,那時姓烏的臉色……簡單說就是抱著自家老婆似的。只是師兄弟?放你媽的屁!
  何況烏豁是不是個使毒高手,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辭,全村的人都『染病』而死,只有你半點事也沒有,怎可能這麼湊巧?若真是姓烏的下毒,它居然未曾提點你半點?鬼才相信!」
  楚泓心下一凜。果然那時除了劉淳宜,全村皆已命喪烏豁手中,並且聽他的說法,官府也只將滅村之事冠上瘟疫的名頭草草帶過,無怪乎村莊無聲無息的荒廢至此。
  而劉淳宜的反應,雖然早有預料,他仍然是大受打擊,放下撐在門上的竹竿,頗有些索然無味。「早先說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橫豎當我自說自話。烏豁大約還活著,倘若聽說村中仍有倖存者,指不定還會找上你,好自為之吧。村子的事,等到我替他們報完仇,屆時你再信我也不遲。」
  直到輪椅上的矮小身影離開燈照範圍,劉淳宜才意識到對方一通逞兇鬥狠,拿的竹棍甚至不是自己帶來的,不過是撿了如意樓後門備著的長竹竿而已。搞什麼。
  身後丁叔幽幽出聲。「老夫倒覺得阿泓說得頗有道理。」
  劉淳宜險些撞上門框。「丁丁丁──丁叔?!你怎麼會在這兒?」
  看了眼隔著門板被打得龜裂凹陷的磚牆,丁叔轉而樂呵呵的笑道:「如何?阿泓那孩子本性不壞,滅村之事也未必如我等以為的那般。」
  「丁叔信他的話?」
  「唔……老夫知悉滅村之事已是半年之後,那時送茶入閣,因為阿泓已不良於行,還曾照顧了一陣子。當時他心神狀況不甚樂觀,應當無法作偽,那時看他神情,確實是記不得村子之事。即便如此他仍裝成不需照護的樣子,幾次讓老夫不必再來,確實是非常堅忍溫柔的性子……」
  劉淳宜也辨不清心中是何般滋味,悄悄攥起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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