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5|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下一站,無悔〉三站,悔恨

  影片結束了。
  愕然望著成了一片黑暗的螢幕,葉何呆愣,久久無法從影像的震撼中恢復過來。
  我……
  沉默持續了許久,直到終究是稍微回復的葉何站了起身,抹抹猶帶濕潤的臉,忽地想起在場之人所擁有的職稱。
  「……喂,這裡有沒有能讓我看見人間情況的地方?」
  因為被無預警的點到,阿劉反射性地直起身子,朗聲道:
  「啊,有、有的!這裡有座湖可以幫人查看自己心中仍有牽掛的人。」
  「帶我去。」
  葉何的情緒看起來有些糟,有如要確認些什麼般,阿劉也不敢怠慢,一出了電影院,便大步帶領葉何前往話中湖泊的所在地。
  這一次,兩人花的時間變多了。暗自訝異此地的佔地之廣,葉何緊跟著阿劉行動,在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左右拐彎後,眼前出現的是一座呈現出清澈藍綠色的湖泊,水面被午後的陽光照耀出波光粼粼的模樣。
  毫無異議,這片湖水的確美得令人屏息。
  「走到湖邊跪好。」阿劉朝葉何下達指示說。
  葉何依言照做了,回過頭去正好看見對方撿起了岸邊的石子後走近。
  「現在,看我怎麼做。」語畢,他將一顆石頭用力往湖心丟去,在湖面濺起了小小水花,他接著交給葉何另一顆石子。葉何也丟出了石子。
  盯著仍舊是毫無動靜的湖泊,葉何看向阿劉。「再來呢?」
  「嘿嘿,再來嘛……」
  意外地有種熟悉感,阿劉笑得不懷好意,「……再來就是這樣!」
  撲通一聲,耳朵及嘴巴都被灌滿了水。
  腦袋被人給迅速壓下水面,葉何頓時怒火中燒,本來打算揮掉對方的手,然而水底竟緩緩冒出了光芒,讓他停下了動作。
  他知道,畫面要出現了。
  帶著忐忑的心情,葉何不太確定剛才自己為何會突然提出要求,但是,看完影片之後,他就一直很想瞧瞧家人如今的樣子。
  就只是想再看一次他們……
  大股的氣泡霎時從底下衝上葉何的臉頰,弄得他遲遲張不開眼睛,等到最後一顆泡沫消失,葉何打開雙眼,此時白光已浮現在他的面前。
  談話聲冒了出來。
  畫面中,葉何的妻子和女兒跪坐在地,後頭還有幾名生前熟識的人。啜泣與哭喊聲交雜成一團,悲傷的表情在在場的每一個人臉上表露無遺。
  這個景象讓葉何呆住了,震撼的神情徹底凝結。
  他望向他的妻子。
  「老公……你不要丟下我……別走……」
  妻子的哭泣聲有如箭矢狠狠刺進了他的胸口,一遍又一惼的,提醒他生前所犯下的種種罪孽。
  葉何震驚的瞪大雙眼,看著妻子悲愴的身影,僵硬地將頭緩慢轉向,視野內登時映入了另外一位女性的模樣。
  殊不知,盈眶而出的眼淚竟因此再也停不下來。
  「爸,對不起,對不起!我會乖乖聽你的,我一定會聽你的話的。爸……」
  低聲喃喃著,少女跪在他的相片前,不斷試圖接近,但被周圍的親友架住而無法動彈,只能伸出雙臂揮舞喊道。
  葉何不知道該怎麼辦,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從來沒有如此痛恨自己。
  「爸,我求你快回來……拜託……」
  少女背對他的影像和他隔了有一段距離,葉何死命向前伸手,仍是差了那麼一點。肺裡的氧氣已經全數消耗殆盡,已經沒法再繼續待在水面下,葉何努力爭取多些秒數,但終究必須放棄掙扎,被岸上的阿劉拉出水。
  ……他做了什麼……他到底做出了什麼好事……
  渾身顫慄著,還沒喘氣幾下,情緒激動的葉何便又想回到湖裡,然而阿劉緊緊抓住了他,不讓他下去。
  葉何不肯,淚流滿面的大喊,試圖從中掙脫,一雙眼睛布滿血絲。
  「放開我!讓我回去!」
  他的女兒……他的寶貝女兒……
  「不行啊!」阿劉用力抱住了葉何的軀幹,「不可以再下去了,一般人的使用限度只有一次,再下去就真的會出不來了呀!不信你看那裡!」
  因對方的話和力道停止了使勁,葉何頓了頓,朝阿劉所指的地方看了過去。
  只見不遠處,湖的邊緣趴伏著頗具數目的人們,神色瘋狂,爭相的一而再三將頭探入水中。那些人的臉上了無血色,仔細一看更能望見他們眼裡的空洞與執念,低身潛水似乎已成了他們唯一的本能。
  此幅駭人的光景確實成功嚇阻了葉何。望著那些深陷其中的人,葉何只覺一陣恍惚,見此,阿劉又趁機拽著他大步遠離水邊。
  他任憑對方拉扯,無數的思緒在腦海同時奔馳而過,儘管悲愴仍然充斥內心,自己的腦袋卻疼痛欲裂,伴隨著連天地都開始旋轉了起來。
  「不行……副作用……離開這裡……安神糖漿……」
  昏沉之際,葉何的耳邊響起阿劉吃力的說話聲。
  阿劉背起他逐步離去,離開之前,葉何瞥見到,湖面隱隱浮現出了白光,以及,一個年邁的熟悉人影。
  ……那個……是……伯母……
  這是葉何昏厥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酒吧裡,兩個身影並肩坐在吧檯前,其中一名男子正駝著背、單手托腮,手中的啤酒杯毫無節制的不停往嘴邊靠去。
  在飲下黑影酒保特製的「安神糖漿」之後,已經不再暈眩的葉何依舊傷心,不顧阿劉勸告的一口氣點了好幾杯酒接連灌下,直到自己便得有些頭昏腦脹,昏昏欲睡,這才緩下了買醉自己的動作。
  直到現在,妻女的樣子依然無法不去想起,他那時候……這一生……他都是……
  只要一回想自己過去的嘴臉和頹廢樣,就覺得自己是多麼的愚蠢。
  想到這裡,已是滿臉通紅的葉何又忍不住猛灌了好幾口啤酒,眨著漸漸變為迷離的雙眼,兩手伸直的往前趴了下去。
  「來一杯『返春茶』?喝下保證無論哪個年齡層的自己都能完美展現。」
  黑影酒保出聲推銷,但被阿劉揮手驅趕。
  「才不要給他喝那個!而且那東西有夠難喝,他一定寧可再死一次也不想喝,去去去!」
  趕完人,身旁的阿劉則是百般聊賴的撐頭向上看,有一口沒一口的啜飲了起來。
  「……來到這裡,就想起自己也曾經來過這種地方。」
  過了一陣,葉何出乎意料的突然開口,自顧自說起了話。
  「我還記得那時被公司的同事抓來酒吧,說要拚酒。我本來是說什麼也不肯的,哪知道當他一激我,說我這一生根本過得毫無意義的時候,我就馬上接受挑戰了。我那時候可幾乎是用上性命在喝酒呢。」
  用著嘲諷的口吻說道,葉何語氣一頓,仰頭,又是一杯杜康告罄。「誰知道呢,結果最後還是輸了啊!虧我還這麼努力地喝,結果最後還是輸!」
  「說來也好笑啊,明明那時是賭上尊嚴的點了全館最烈的烈酒,灌下去的時候,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活像是在灌水,連肚子裡有裝東西的感覺也完全感受不到……」
  想起那天自己和同事幾乎是酩酊大醉的倒在酒吧內昏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急忙趕回家,發現雙雙趴在客廳桌上的妻子跟女兒。
  兩人一看就知道是徹夜未眠,但他卻只顧著洗澡更衣便又出門聯絡客戶去,現在想來,胸口更是一陣令人發狂的酸楚。
  「那,你悔嗎?」阿劉靜靜地望向葉何,開口。
  「悔啊,怎麼可能不悔?」
  喉頭間再度竄上哽咽,葉何啞著嗓子道。
  「剛被送上火車的時候……我一直埋怨老天爺只肯給我四十五年就結束掉我,但是現在,看完我是怎麼樣在使用這整整四十五年,我只覺得,這樣的人生用上了四十五年實在是太多了。」
  該把握的沒有抓緊把握,該珍惜的也不曉得趕緊珍惜,可如今,一切都來不及了。
  因為,他已經死了。
  「明明當初還被他叮嚀過要好好專注於當下的啊……」
  趴在吧檯上低聲自語,葉何半闔起眼,天旋地轉的感受在這時二度張牙舞爪的向他襲來。
  就算已是亡者之身,他那本就不怎麼好的酒量還是不變。
  糟糕,又來了……
  「我不行了……」語畢,他正式宣告投降。
  朦朧中他感覺得到阿劉也索性在他身邊趴了下,喃喃的輕語,趁著他尚未變得不省人事的前面,搶先進入了他的思緒裡。
  「……沒關係……反正你還有我啊……」
  「……」
  基於種種原因,最後的那個字詞葉何非常非常確定,它,絕對是出自於自己的夢境當中,別無其他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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