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克說過:「總是注視著白晝的話,可能會忽略夜晚的風景。」
然而夜晚的風景是什麼呢?
稍加思索,答案很快就浮現,他說的肯定是晚上能夠看見龍跟情人幽會,並且認為她知道對象之後就會放棄。綜合露的勸戒,一個非常出人意表又十分合理的答案浮現在腦內。她在深夜去了黑玫瑰園,卻什麼也沒看見。
伊芙蕾希雅雖然失望,內心又不免有幾分慶幸。
在睡前祈禱一切順利後,進入夢鄉。
天空晨曦初透,花瓶裡的白玫瑰已經被丟棄,換上了龍前幾天送的黑玫瑰。
可惜在清晨被悶熱的夏季悶醒,伊芙蕾希雅趁著清晨去了趟浴池。
今天行程算不上緊湊,明天有比賽、後天是宴會,也要抽空去一趟光聖教教會,結束之後要寫報告給母親……
伊芙蕾希雅掐著手指估算行程,沒有注意到前方,與另一人差點迎面撞上。
那是一名黑髮的魔族少年,外表看來年紀比伊芙蕾希雅稍微小一點。黑長髮、嘴唇緊抿,頭髮跟衣服都有些凌亂,深色上衣半敞,少年的青澀中帶著與年齡不符的色氣。少年懷裡抱著一個人,伊芙蕾希雅一下就認出了他懷裡的青年是龍。也就是說,這個人就是龍那個傳說中的戀人嗎?
從黑襯衫的材質看來,此人多半是貴族。伊芙蕾希雅努力從混沌的腦袋裡撈出姓名,卻沒想到對方卻對她微微笑了。
「抱歉,我沒想到這個時候會遇到其他人。」
他將龍輕輕放下,在他稍微濕潤的前額上輕吻。
這個聲音是……
「伊芙蕾希雅殿下,稍微借一步說話好嗎?」
晨曦的薄明照亮那張臉的瞬間,伊芙蕾希雅瞪大眼睛。
——她終於想起來了。
魔王陛下與龍身上都嗅過的,是黑玫瑰的香氣。
這個人就是魔王陛下,徹.曼德沙。
原來如此,這就是小克態度微妙、露開口警告的理由,因為龍確實受到魔王陛下的勝寵,卻不只是她以為的那種方式。
只見徹慢悠悠地紮起頭髮,深紅色鈴鐺在清晨的陽光下震盪出清脆的聲響。
作為未來的女王,伊芙蕾希雅應該克制自己的表情。
可是,在這種時候應該露出什麼表情才好呢?不論笑或不笑似乎都有不大對,腦內有無數的想法盤旋,尷尬、錯愕還有惶恐混雜在一起。
除了錯愕與震驚外實在沒能做出其他表情。
「妳好像很驚訝,是真的什麼都沒聽說嗎?」
雖然盡力維持冷靜,伊芙蕾希雅口氣仍微顫:「是的,抱歉失態了。」
「沒什麼,是我比較過意不去。請妳稍微等一下,很快就結束了。」
「那、那當然。」
再怎麼單純,伊芙蕾希雅看他們的樣子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胡亂點著頭,臉上微紅看著徹懷裡的龍,略帶猶豫地開口:「他還好嗎?」
「只是累了吧。謝謝妳的關心。」
剛沐浴完的徹的臉色紅潤,沒有平時那種蒼白人偶的感覺,口吻也比平常溫和許多。他輕撫著龍的長髮,湊到嘴邊親吻。
親眼目睹了這樣的場景,眾人的反應似乎都有合理的答案。
雖然「佔有慾很強的情人」只是一時興起的評價,但是,伊芙蕾希雅總覺得魔王陛下正在宣示所有權。奇妙的是,她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噁心,眼前的畫面有種悖德的美感,讓她移不開視線。
徹輕鬆地抱起龍,走了幾部卻停下。
「這會改變妳的決定嗎?」
「不會。」伊芙蕾希雅說。
聽見徹發出輕笑,「跟龍說的一樣,妳果然是個奇怪的人。」
龍半夢半醒地睜開眼睛,渙散的視線與伊芙蕾希雅視線相交,很快又閉上。
伊芙蕾希雅目送兩人背影離開。
加速的心跳沒有平復的跡象。
於情於理她應該轉頭離開,但她卻選擇了走到另一邊的浴池。
……
……
東西兩個宮殿各有浴池,兩池入口相同,實際走進有一段距離。
兩個浴池很遠,只能聽到隔壁傳來模糊的聲音。通常是魔王陛下安撫情人似的柔和的聲線,龍基本不回答,有時候只是輕哼算做回應。
「你生氣了嗎?」
「……沒有。」
「那就不要一臉悶悶不樂的表情,你不是小孩子了。」
聽見龍回答:「我是成人,你才是小孩。」
徹報以愉悅的輕笑。
「是,你說的都對。」
一邊是宛如哄騙著孩子般的誘人嗓音,另一邊是一點也不成熟穩重的孩子氣回答。他們對話用的是魔族語,如果不集中精力就聽不懂。
但是,有更多是不需要專注也能聽懂的。
好比壓抑在喉間的呻吟聲,突然間被阻截,逐漸弱下去。
「你可真是……壞心眼。」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聽見徹的回答,「而且,你跟我又有什麼不同?」
細碎的輕哼聲以及異族語言半夢半醒的呢喃,帶著少許不悅的甜蜜責備。
龍一直對她友好而且很紳士,她卻未曾聽過龍用這種口吻對她說話。曖昧又甜膩的撒嬌,屬於親近的愛人之間特有的親暱。
聽見徹問道:「你是想被聽見,還是不想被聽見?」
沒有回答,而沉默本聲就意味著答案。
許久,龍才開口:「這難道不是你的希望嗎?」
他的聲音很模糊,像是介於醒著與睡著間。伊芙蕾希雅之前在黑玫瑰園也見過龍這副模樣,半醒時帶著饜足之色、十足性感的樣貌。
「如果我說不是,你會相信嗎?」
龍回答:「只要你說的,我都相信。」
徹沒有回答,回應的是細碎的輕吟以及少年的笑。「你可真是自虐。難得碰到喜歡的對象,不試看看嗎?她好像對你很感興趣。」
心跳有瞬間停住了。喜歡的對象是指什麼?
「沒這回事。我只要……有你就夠了。」
雖然沒能看見龍的表情,卻能從聲音中聽出遲疑。
「是這樣嗎?」
魔王陛下的聲音很好聽,口氣又溫柔,聽在伊芙蕾希雅耳中卻有點毛骨悚然。龍很擅長看人臉色,肯定能聽出魔王陛下的真義。
被心愛的人推給另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呢?光是想像,就覺得心臟無比疼痛。
「你不就是希望我這麼回答嗎?如果是你的話,明明可以在她發現之前躲開,你是刻意讓她看到的。」
「沒錯。難道你以為她會永遠不知道嗎?比起從謠言中證實,讓她親眼看見、親自決定反而更好。你是為什麼鬧彆扭?」
「還不是因為你——」
一般神族不會學習魔族語,伊芙蕾希雅也只學過一部分,問題是兩人聲音不大,要聽清兩人的談話並不容易。
理智上之道她應該快點離開,內心卻叫囂著想留下來,正陷入糾結,接下來的對話嚇了她一跳。
徹的口氣仍舊和緩:「我也不跟你繞彎。在我邀請她跳舞後你就一直很奇怪。告訴我,你到底是在吃誰的醋?」
「當然是你。」
徹沒有回答,卻能聽見龍話裡的遲疑。他似乎有點不確定,轉移了話題:「我下午還要比賽,你就先回去吧。我還要休息一下。」
「龍,我很久以前就說過,我希望你能夠得到幸福。不論你最後做出什麼選擇,我都會尊重並支持你的決定。並且……會一直愛著你。」徹頓了頓,「我這麼說,你還會感到猶豫嗎?是嗎,果然是這樣……但我不明白。」
「因為你說的總是對的。」
那是非常模糊又細微,宛若自靈魂深處擠出的悲鳴。像是哭泣、又是指責,即使不能完全聽懂,也能感受到話語中的悲痛。
「你讓我學會的東西、接近的人,每件都是對的。小時候我說想要跟你一起逃跑,被你拒絕了。你說我總有一天會與其他人相遇,會愛上其他人,會忘記你的存在。如果就連這次也跟你說的一樣,那我…….」
「龍。我是你的情人,也是你的父親。」徹打斷他,「不論你失敗多少次,後悔多少次,我隨時都很歡迎你回來。」
「你希望我幸福嗎?」
「是的。」徹說,「而且希望你的未來沒有我存在。」
「那你呢,你會痛苦嗎?」
沉默了很久,聽見徹說:「不論你離開或者留下,我都是幸福又痛苦。我是父親也是你的情人,只要注視著你,痛苦與幸福就是密不可分。那孩子還在,你先想想怎麼跟她說比較好。」
「……好。」
「稍微談談就去睡吧,下午的比賽可別輸了。」
「……是。」
不必細聽也能知道龍相當不滿,可是徹卻像是感受不到。「好孩子。」
清晨時分窗外鳥兒愉悅的啼鳴聲下,混入了人的聲音。
聽起來像是極力把聲音壓在咽喉中,受傷野獸般的低吼,然後是不明顯的抽泣。光是聽聲音,就能夠感受到他此刻的痛苦,令人心疼不已。
怎麼辦,自首說自己能聽懂魔族語還來的及嗎?
正在糾結,伊芙蕾希雅看見空中飄下了輕盈的光。
仔細一看,上面寫的是——
「那孩子就拜託妳了。」
而且用的是魔族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