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天再見,三皇子殿下。
伊芙蕾希雅的笑容在腦中徘徊不去,直到午後準備比賽仍舊在腦中縈繞。
龍渾渾噩噩地換了裝備上戰場,不論敵我都能明顯看出他狀態不佳。
即便在這樣的狀況下,他仍舊漫不經心地贏了比賽。無視了失敗者的叫囂、推拒了過夜的邀請,回程正好與身穿正裝禮服的伊芙蕾希雅擦肩而過。她友好的對龍微笑頷首,彎起的嘴角與初次見面並無二致,彷彿早上的事情不曾發生。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忘記了今天與徹有約。
……
……
暫離晚宴會場的魔王陛下推開溫室的房門。
滿室香氣如舊,幾個空的酒瓶散落,龍趴在桌上睡著了。
月光穿透溫室的玻璃,微冷的月光灑落在青年的身上,美麗又寂寥。他睡得算不上安穩,鼻子有點紅,看樣子似乎哭過。
逼他直面自己的內心,會不會有點太過份了?
徹心想未來如果有必要得用更細膩的作法。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不論去留都得讓龍親自做出選擇,這才是作為父親與愛人的溫柔。他注視著沉睡的龍,感到寬慰的同時內心有股奇妙的情感湧上。
他其實不怎麼喜歡看見龍為自己以外的人動搖。
可是,絕對不能再這樣下去,快要沒有時間了。
「……徹?」
猶豫之際,半夢半醒的龍睜開雙眼,纖長的睫毛上似乎有些水潤。他想伸手碰觸龍的睫毛,最後卻仍收了手。
「晚安,我打擾你了嗎?」
龍扶著額頭起身,從上到下打量了他。
「這身衣服很適合你。你怎麼過來了?」
我們今天有約。徹本想這麼說,最後卻露出微笑。
「正好是休息時間。我看你下午的狀態很不好,所以過來看看。我讓人送東西過來好嗎?」
「不吃。」看得出龍心情不好,抿著嘴唇就不說話。
緊接著是沉默。
「心情不好?」
這問題像是按下了某個開關,龍猛然抬頭看他。
徹知道自己就是讓他心情不佳的原因,卻沒打算退卻。
「我真的很討厭你……從小到大,你總是對的。不論是去水之都還是讓我接待伊芙蕾希雅,都是正確而且合理的盤算。小時候,你說我會碰到更喜歡的人,這種喜歡是暫時的。我很不服氣,所以想要證明給你看,希望你能認同我的心意。」
猶豫片刻,徹還是伸手拍了他的肩膀。
「不需要證明,我一直明白。但我是真的擔心你。雖然對手很弱,但你這狀態很有可能受傷。如果你對比賽真的沒有興趣,放棄也無妨。」
「……我可以放棄嗎?」
龍睜開眼睛的時候,並沒有看他。模糊不清的嗓音帶著一些哭泣後的沙啞,脆弱又誘人。如果是以前,他會毫不豫地垂頭親吻龍。
現在,卻只能忍耐著想要安撫他的衝動。
感覺心臟像是被捏住一樣,肺部像被無形的手掐住,無法呼吸。深呼吸數次,徹的聲音才顯得比較尋常。他試圖露出微笑,只是明顯僵硬。「當然可以。」
「你不挽留嗎?哪怕表現得更明顯一點、更不高興一點,這樣的話,我就會選擇你。我不明白,你既然能夠跟神族暗中合作、可以搞垮歐龍,為什麼就找不到跟我一起生活的未來?你不只是魔王,你有邪劍嗜血還能看出很多細節。還是說,在你想像裡,從沒有我們一起活下去的未來?」
這大概是這對父子攜手以來最坦承的一天了。
彷彿被奪走了聲音,人造的樂園裡面鴉雀無聲。
「我曾經想像過。」徹的聲音伴隨著黑色玫瑰的薰香響起,「在那個想像裡,你活不過兩百歲,而且在滄雨甚至整個魔界都沒有容身之處。」
「……那個時候你早就死了,我會有什麼下場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因為我是你的父親。而且我愛你。如果能夠避免那個未來,不論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龍本來張口就要反駁,聽他這麼說,不論是辯解或者反擊都被迫吞回去。
小時候他看過徹身上的血痕,摸著他的腰背後的紅色血痕稱讚漂亮。直到他到水之都,因緣際會下看到關於戰神藍月的故事裡提到了魔劍。兩把雙子邪劍——嗜血與亞雷特——都是獻祭靈魂的魔劍,越是高階的魔法就會消耗更多的能量。
而魔王徹.曼德沙卻是以超大範圍的血魔法聞名,才有「紅色惡靈」一稱。很久之前,他早就理解徹絕對不會跟一起遠走高飛的理由,只是不願接受。
「是那孩子說了什麼嗎?」
「她說喜歡我,就算我仍愛著你也沒關係。」
徹在龍看不見的地方稍稍攢緊了手,「聽到這種表白,你應該高興才對。」
「但我其實跟那個想要王位的未婚夫沒有什麼區別,都是自私的人。她之所以喜歡我,只是因為跟未婚夫吵架而且被外表迷惑而已,就算不是我也——」
「龍。」徹溫和地打斷他,「你覺得那位公主殿下是這麼愚蠢的人嗎?在她開口之前,真的什麼都沒考慮過嗎?有時候人就是會明知不可而伸手,但是……在我看來,那也像是在向你求救。某種程度上,她跟你是同類,都自尊很高而且擅長掩飾。如果不是真的受傷嚴重,絕對不會向人求助。」
「……她很快就會回去了。」
「正因為如此,你才更該快一點,總比不去嘗試更好。」
龍抬起頭。「你就不想試試看,我們能不能逃掉嗎?」
徹啞口無言,隨後凝結成一抹苦笑。
「如果失敗的代價是你的性命,那我寧可不去嘗試。」
龍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問句,「你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嗎?」
「對。」
——而且是打從兩人確定心意的瞬間。徹低聲說:「如果你後悔了,還是可以回來。不論幾次,我都會重新接納你。」
龍嘀咕道:「你只有在希望我走的時候才會這麼低聲下氣。」
「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你是真的愛我,又怎麼可能忍受。是我的話就就拿條鐵鏈拴在你身上,讓你只能看著我、想著我。你讓我抱有多餘的期待是在折磨我。不論邂逅多少次,永遠不會幸福。」
而這都是你的錯。
雖然多少有點推卸責任的成分,卻不無道理。
只要不能決定徹底放手,痛苦的循環將會永遠持續。倘若執著變成習慣深入骨髓,這樣的情緒將蒙蔽雙眼,看不見其他機會更遑論鬆手。
這一回,徹再也無法維持平靜,失去了笑容。
「你希望我怎麼做?」
「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龍抬頭看他,紫色的眼眸在月光如寶石般晶瑩,目光無奈卻沒有恨。自從他長大,已經許久沒看過他這種率直的譴責,竟覺得有些懷念。
「如果你早就放棄了,那我執著下去也沒有意義。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活得沒有自尊,本來也一直覺得無所謂,只希望有一起活下去的機會。如果你還有一點作為父親的意識,就請你下定決心,永遠不跟我過夜。即使我跪下求你,也不要回頭。」
「你是認真的嗎?」
「是。」龍沉默地點頭,別開頭閃避他的目光。「只看著你太累了,不管結果如何,我是該放棄了。」
雖然是等待已久的答案,可是,實際聽到時卻沒有想像中開心。
徹.曼德沙咀嚼著此刻內心的感受。宛如成長的雛鳥終於離巢,比起擔憂更是安心。那怕只有短暫數月,這也是個好的開始。
事到如今,只有克制住內心糾結的疼痛,一如既往露出笑容。
但願你幸福。
「我明白了,那麼,我就先回去了。」
「好。」
徹走了幾步又停下。「你喝醉了嗎?」
「沒有。」
「……是嗎。那就好。」
龍下意識地伸手想揪住的衣袖,手在半空中撈了幾下,終究沒有碰他。
惡靈的深紅鈴鐺在深夜逐漸遠去了,偌大的房間太安靜,寂寞的沉靜空餘傷痛。仔細一聞,空氣中還殘留著熟悉的餘香。
龍凝視著他的背影離開,甚至追到窗邊去看他的背影,正好與徹回頭的視線接觸。徹對他笑了下,用口型說了「晚安」。
龍沒能回答,見他沒有追回來,內心鬆了口氣胸口卻矛盾地隱隱生疼。
「為什麼不阻止我啊。」
獨語的聲音迴盪於月光朦朧的溫室,唯有充盈的幽香與之相伴。
今夜會會是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