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有關「我」的「部分」……
我常常望著天空,似乎在等待一個巨大黑洞撕裂我的肉體(或隱藏的一切記憶);化為某種透明意識。宏觀來說我可以是一隻魚、一棵樹、甚至星系宇宙。微觀時,我可以是原子、電子、量子……若以這樣的形式,無論死亡或活著就沒有任何可以「被賦予」的意義。這是我們在青春期時,隔著厚厚的落地玻璃窗,持續望著寂靜無聲快速走動的陌生面孔,第一次強烈感受「意識」這件事。我們同時發現這個意識鋪天蓋地無所不在。可惜,那樣的驚喜自此再也沒發生(於是我漸漸想粉碎肉體,你也相同)。
幾周前我終於下定決心,忘了跟誰買了一支改造手槍和五發子彈。在一個乾冷無雲夜間,騎著摩托車到一個遙遠無人郊區。沒有路徑的草叢裡,我們以玻璃酒瓶當靶,近距離試射。裝填子彈,開保險,扣下板機「砰!」的一聲,酒瓶毫無懸念直接爆裂。那個夜晚有很多流星,滿天的星子很亮很亮,像極了我們在營區喝著滾燙蛇湯那個夜晚。我還記得那條蟒蛇有手臂粗細,兩米多長。一群同袍在浴室捉住牠,接著開膛剖腹、剝皮、剁頭(蛇身依然扭曲不止)。送進伙房切成塊,混著薑絲、米酒、鹽,煮了一鍋湯。當晚全副武裝,戰備高裝檢的時刻,我端著一大碗送到連長寢室︱︱換來榮譽假三天。你:「不是蟒蛇,是小綠蛇,我們最後放了牠……」我沉默,懶得辯駁。而且我們沒有捉那些野狗,麻繩也是別人套上的,頂多是經常將沸騰滾燙的水,出奇不意倒在野狗身上趕牠走,免得士官長要全排弟兄出動捉牠,還逼著我們殺狗一起吃。你愕然:「竄改記憶?」我:「是呈現正確的事實。」你:「你的事實,還是我的事實?」我:「我們的事實。」
有些事記不得也沒甚麼,還是忘了好。像是退伍後,我們重考大學,和她在補習班戀愛。在南陽街鴿籠宿舍裡我們和她接吻做愛,那是我們第一次撫摸女性光滑的皮膚、柔軟的胸部,而她也是第一次讓堅挺的陽具進入身體(這確實頗為艱難,但她和我們一起努力做到了)。那時我們很驚訝造物的神奇,一吋一吋探索彼此物質上的存在(包括頭髮、指甲、睫毛……)︱︱除了我眼瞳裡的意識與靈魂(直到後來我才大約知道為什麼)。
雖非青春期,但荷爾蒙依然逼著我們每日交換體液,性愛取代了所有課堂上重要的事,最終是兩人都沒考上大學。不久就談好分手,所以沒有誰被分手。我知道,這段記憶與你差異頗大,包括大學畢業(沒有)、初戀後連續以割腕、吞藥、燒炭的嘉年華慶祝(也沒有)。但你知道嗎,當初我確實有某種陰鬱的衝動。你問:「因為她?」我:「不是,是因為兩個月大的孩子拿掉了……」(你疑惑這件事真實性,我嚴肅盯著你,在無聲中,你屈服。)
我的記憶比你甦醒早一些,大概五歲左右片段記憶我還記得,那時你還沒出現(你並不表示反對)。老爸當初跟著KMT軍隊來到台灣,一待就將近七十年。當初因傷以上士軍階退伍,和閩南人媽媽相親結婚。他養過豬、種過菜、拉過板車、三輪車……撿破爛;媽媽以幫傭洗衣貼補家用。他常說職業不分貴賤,靠勞力吃飯並不丟人,所以我們是貧苦家庭,沒房沒車(更不是你說的上校軍階)。小時候我們幫著老爸撿破爛推三輪車,每次都低著頭,不敢讓同學認出來。直到我們長大,爸媽才貸款買了一間小小的舊公寓。所以我們不是喝KMT奶水長大的。你強烈搖頭表示反對,我沉默。
在這樣的背景下,對於小蔣死亡面容我們並不悲傷。而島嶼菊花香或綿延數公里的人龍,更是離得遠遠。那時我們高三,和一票同學翻牆翹課搭火車到中正廟綻放的野玫瑰下(你誤植為野百合),呼喊「萬年老賊」。現場我們見到巨大廣場擺放的模型坦克(絕非輾壓),似乎也見到老李卸任後,接續執政的:戴著眼鏡江先生、斯文的胡先生、卡通版習先生……(你堅持是陳先生、馬先生)。至於你說的粗礪生猛的嘶吼卡帶,或是高亢歌聲倒是有的。此外,我完全同意你說KMT與DPP有兄弟間的DNA,Taiwan與Republic of China或Formosa沒有差異……以及在我扣下板機後,所有這些我們以為的意義都如空氣一般輕盈。只有槍管餘溫、煙硝味,未乾涸的鮮血才是唯一的真實。「記得你是甚麼時候出現的嗎?」(你微微搖頭,但我知道……)。
那是青春期剛開始時某個夜晚的夢(真實與夢如此難辨……)。夢中的我大約五歲,和鄰家讀國中的姐姐在床上玩扮家家酒的遊戲。姐姐把我的衣服脫光(她也褪下衣褲全身赤裸,有一對發育中的雙乳)。她說:「我們來玩爸爸媽媽的遊戲,我是媽媽,你是爸爸……」她要我躺下,舔著五歲尚未發育的下體(我驚慌失措說要尿尿),起身逃走。接著大姐姐很生氣,捉住我的頭猛力按下,並指揮我舔她已發育恥毛的下體。我舔了幾下,覺得有鹹鹹的尿騷味,就放聲大哭大哭。那晚我在驚吼中醒來,全身大汗淋漓……走進浴室擦汗,不經意發現自己正在發育的陽具第一次夢遺,抬頭看著鏡子,終於我發現了你。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手淫。(你又搖頭……)
初戀分手後,我大約知道當初我為什麼不讓她「進入我眼瞳裡的意識與靈魂」,而且往後交往諸任女友,每一個年紀都比我大幾歲。我想那是夢的延續,或是期待在歲月的貝殼裡有包覆著強烈金屬光澤的黑色珍珠。那個夢始終停在五歲的我在床上放聲大哭(至今依然迴盪,沒有停止……)。幾年後我問起媽媽,以往舊家附近是不是有這麼一個大姐姐,媽媽訝異我還記得年紀這麼小的事情,回覆我:「有,家裡沒人的時候,你常常到她家玩啊。」接著說起大姐姐一家人這幾年搬離了舊家,像是要出嫁還是甚麼的……我問:「知道地址嗎?」媽媽搖頭。我想,之所以詢問地址的原因,並不是想找回失去的甚麼(我真的認為沒失去甚麼),僅僅只是想補捉幼時有關那個哭泣不止的夢與大姐姐的面容。
至於你前面所說「壓抑沉悶度過青春期」,當然沒錯(誰不是呢?)。可是並沒有那些荷爾蒙極盡張狂的擾動,或是課堂上手淫、偷看媽媽洗澡,在夢裡和老師、媽媽性交。更沒有公車上忍不住射精……雖然我們洗澡時經常在浴室手淫,在鏡子面前看著彼此扭曲高潮的面孔與每一寸皮膚。而你所謂M、K速食店瘋狂流行的日子,我們偷偷翻出校園圍牆,其實只是想看看同樣翹課的女生。你的尋找自己(哲學家的靈魂碎片)……動機只是陽性的偽裝面具;就像那些青春期女孩的眼影、唇膏以及散發廉價香水味的求偶氣息(你堅決搖頭)。
初戀結束後,我們以高中學歷開始工作。出社會讓我們學會一件事情:「只要你相信,就算說世界是方的也沒有關係。」一開始,我們在房屋仲介公司當業務人員,但不知為什麼越做越覺得心虛。爾後離職又因為學經歷的原因,到處找工作都不順利。心一橫終於決定應徵企畫工作,謊稱是國立大學中文系畢業,還煞有其事偽造畢業證書,在經歷欄上填一些自己都沒聽過的公司和職銜。履歷表寄出去不到一個星期,企管公司就打電話來約面試時間。我們趁著面試前空檔開始惡補專業術語和知識。到了面試那一關,硬是憑著有限的知識和口才蒙混過關。我們很聰明,學東西也很快,在公司一直表現得很好。企劃做了幾年,機緣巧合下就和朋友弄了網站經營電子商務(這一點你沒說錯),而且在網路泡沫化之前,確確實實撈了不少錢︱︱你說的房子、車子(我們微笑)。
你虛弱開口:「錯了……全錯了。」。我勉強睜眼望向周遭尚未完工的空曠水泥建物,有些事似乎必須承認真的錯了。過去嘗試過各種自殺方式,始終沒死成的你我,生命那麼堅韌。或者那些經常對著鏡子憤怒出拳的記憶,僅是一段象徵(或者開槍也是?)。我不斷回想過去擊碎鏡子的舉動,確認這輩子一同驗證無數次都宣告無效;結果總是我的右拳鮮血淋淋(你的左拳也相同)。忘了誰說:「如果故事中出現槍,就必須發射。」所以到底甚麼錯了?是後悔開槍還是選錯地點?或是不應該射向頭顱,而該將槍管從口腔向上擊發?這次我下定決心扣下板機,試圖讓更孤獨的自由存在,但在我(你)即將消失不見的此刻,為什麼你會說:「錯了。」
你搖頭:「你記憶有太多離譜的錯誤……」(我也搖頭)。對於過去,我們的記憶應該完全相同,又怎會在臨死的此刻產生荒謬差異?儘管記憶本身並不可靠,每一個片刻都只是一張張散亂置放的拼圖,但我想在最終此時,我們應該都會認真嘗試拼湊出我們以為的人生,讓這一幅殘缺拼圖註記「存在」這件荒謬至極的玩笑。但你說:「記憶錯了……」這個「錯」讓我陷入茫然無序的混亂裡。時間不多了(鮮血還在汩汩流出),在即將死去的此刻,對與錯的爭辯,更顯得荒謬。我無意和你爭辯;我只想說我想說的,相信我所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