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淑淇
2021-11-12|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短篇小說】完美的一天

沒有人告訴他們，這會是完美的一天，正如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誰會是我們的終生伴侶。
在康宇和子善相遇之前，他們各自受過大大小小的情傷，雖不至於對愛情絕望，卻成了驚弓之鳥，對理想的愛情只能抱持觀望態度。
誰是命中注定的另一半，這樣的問題根本沒有標準答案，我們該如何確定眼前人就是終生伴侶？我們甚至無法掌握，命定的另一半是否確實存在。
每次開始新戀情，不管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抑或是以結婚為前提，最後都是在跌跌撞撞之中尋找歸宿。
康宇和子善遇上了，愛上了，卻依然不敢肯定這次遇上的就是對的人。
縱使心裏不篤定，他們還是一天一天愛下去，直至確定再沒有人比對方更適合自己，便決定一起度過餘生的每一天。
如果是錯，就一起錯下去好了。
康宇為子善戴上婚戒時，心裏滿溢著對幸福的篤定，從今以後，他會努力讓她成為幸福的女人，他的女人。
婚姻生活幸福而美滿，只是激情逐漸被日常磨蝕。
日子毫無變化地重複著，上班下班，回家做飯洗衣打掃，倒在床上結束一天的勞累，睜開眼又是新的一天。
儘管如此，他們並沒有對婚姻生活感到厭煩，安穩的生活本來就是一種恩賜，他們但願能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平淡之中，手牽手一起變老。
* * *
這天他們醒來的時候，並不知道這是完美的一天。
這不是甚麼紀念日或重要的日子，不過是一個尋常的上班日，所以當他們決定翹班，便令這天變得別具意義。
關於翹班這個念頭，是子善的意見，但她不是用說的，而是直接採取行動。
昨夜她忘記開啟鬧鐘，以至醒來後發現比平常起床時間遲了五十分鐘。
如果現在立即起床，可能勉強趕在九時前抵達公司，但她突然覺得為甚麼非要趕上班不可呢？人生又不是只有上班這回事，她一打定主意，就轉身用溫柔的撫摸喚醒康宇。
康宇對於子善主動求好既驚且喜，除了新婚首兩個月之外，她從未試過在早上向他求好。
他看一看床頭櫃的時鐘，確認時間後頓時嚇一跳，“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
“那就翹班吧。”子善親吻他，她的吻如此熱情，令他無從拒絕。
於是，他們以一場激烈的性愛為這一天揭開序幕。
激情過後，他們喘著氣，驚嘆著這場性愛猶如一場久違的盛宴，讓他們的身心靈都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平日他們都是在上班途中買外賣做早餐，但今天不用趕上班，子善起床後為康宇精心炮製早餐。
他們一邊吃早餐一邊商量今天如何度過。
“既然翹班了，當然是做一些平日不會做的事，總不成特意請假來做家務吧。”康宇說。
子善環顧四周，“其實我也想好好執拾一下，最近工作忙，回家太累沒有力氣做家務，家裏越來越亂了。不過今天我決定甚麼也不做，就好好的休息。”
雖然各處也有擺放雜物，卻不會令人感覺雜亂無章。事實上，子善一直很努力經營這個家，那一點點雜物不過是生活的㾗跡。
康宇望出窗外，“今天天氣好，不如出去活動一下。”
他一連提出多個建議，踩單車、放風箏、登山、做一天遊客到旅遊景點觀光、逛博物館、玩高卡車、瘋狂購物、看電影、宅在家......看著子善始終輕皺眉頭，康宇只能不停提出新方案希望能猜中她的心意。
子善喜歡看康宇苦惱的樣子，知道他寵自己便覺得甜蜜。“既然天氣好，不如去海邊吧。”
“哦，好啊。”康宇爽快答應，只要是她喜歡的地方，天涯海角他也會陪她去。
子善一向喜歡海，當年他們蜜月旅行時，她便選擇陽光與海灘的勝地。她總是說，看到海就甚麼煩惱也沒有了。雖然她喜歡的蔚藍大海在澳門看不到，但在沒有選擇之下，泥黃色的海也聊勝於無。
“妳想現在就去嗎？”
“趁陽光還不算猛烈，我們先去看看海，然後去水庫野餐好嗎？”
去野餐本來是下月的安排，那是新嘗試，早前她突然提到從小就想去野餐，但一直沒人帶她去，於是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他會安排帶她去，但因為他接連幾個周末也要加班，所以安排了下月才去。
“好，今天就去野餐。”
他答應以後，子善露出燦爛的笑容，積極地說：“我會準備好野餐所需用品，你不用操心。”
“娶了妳以後，我一直沒有操心過。”
“口甜舌滑。”
一個小時後，康宇和子善手牽著手在沙灘上漫步。
他們一直走到黑沙盡頭，子善累得直接坐在沙上。
“我從來沒有走得這麼遠呢。”她靠在他的肩膀上。
“以前沒試過這樣悠閒吧。”
“其實平日我們都在忙甚麼？”
康宇認真地思索起來，但越認真思考，便越無法得出結論。他當然知道自己在忙甚麼，只是到底是為了甚麼而忙呢？每天營營役役，讓自己累得忘了生活的本意。年青的時候，他明明計劃好要為自己而活，不隨波逐流，不追名逐利，可是到頭來他只能成為公司內的小螺絲釘，漸漸失去追求自我的意志。
子善感受到他一瞬間的覺醒與失落，用力握一握他的手，“說一說我們可能的人生吧。”
康宇用疑惑的眼神望向妻子。
她看著大大小小的海浪來了又退，退了又來，感嘆人生也是這般起起落落。
“我先說吧，如果當日我讀大學時選修工商管理，我現在可能是女強人，在商界叱咤風雲。”她現在是酒店的接待員。
康宇似乎明白遊戲規則，隨即接口說：“我可以過著流浪客的人生，背著背包跑到世界每一個角落。”
這是他第一個的夢想，只是至今還未實現，明明不是甚麼艱鉅的任務，成本也不高，偏偏他一直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為達成這個夢想付諸實行。
“我可以是普拉提教師。”她現在周末都會去學普拉提。
“我可以成為德高望重的大學教授。”如果他當年堅持朝著學術研究的方向發展。
“我可以是環保學家，將環保意識帶給每一個人。”她一直覺得人類傷害地球最終只會帶來無可挽回的自我毀滅。
“我可以成為漫畫家。”要是童年時媽媽不是每次見他畫畫都撕毀他的作品。
“我可以成為歌手。”她的歌聲美妙，最重要是每次唱歌都得到非常大的滿足感。
“我可以成為魔術師。”雖然明知是幻像，他還是喜歡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魔術，讓全世界迷惑於只有他知道答案的虛幻中。
“我可以成為推理小說家。”她愛看推理小說，但她大概想破頭皮也想不出令人讚嘆的詭計。
“我可以成為哲學家。”思考於物事之外。
“我可以一直保持單身......”
她還未把話說完，康宇已急著制止她說下去，“不，我不接受妳這個選擇。每一段人生，我都要跟妳在一起。”
這是子善聽過最動人的情話。
“那我改過來，我可以做一個全職家庭主婦。”有時候工作累了，她就會想乾脆辭職好好照顧家庭。
“這個容易達成啊，妳立即打電話給老闆辭職吧。”
子善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可以成為一個父親。”康宇說時帶點戰戰兢兢，最近他認真思考過，覺得是時候考慮生兒育女的問題。
她盯著他看，嘴唇微微抖動，淚水滑過臉龐，再化於無形。
這何嘗不是她的心願，她願意付出所有可能性換取這個心願。
“其實我已經預約了下周做孕前檢查，本來想準備好才告訴你。”她靦腆地小聲說。
他感動不已，擁著她的胳膊，為充滿期待的未來而激動起來。
他們沒有再說話，一起靜靜地凝視大海，直至激動的心情慢慢平復過來。
大自然就算靜止不動，也帶有無窮無盡的力量，源源不絕地輸出能量，而渺小的人類只能透過吸取大自然的氣息，來平衡生活中的負能量。
每次看到天空海闊，子善的心境也會變得開朗澄明，她跟康宇天南地北地聊起來，天地無涯，他們的話題也無止盡。
這是子善喜歡大海的原因，大海每一刻也在流動，沒有一個浪是重複的，正如他們每天過著大同小異的日子，卻沒有一天完全相同。
子善可以待在這裏一整天看著大海的變化而不覺悶，日子都在微小變化著，他們一直努力地生活著。
難得丈夫陪她看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一直到丈夫的肚子在呼叫，她才跟丈夫去黑沙水庫野餐。
子善在石桌上鋪上一張花卉圖案的餐布，這是他們蜜月旅行時在峇里買的，她一直不捨得使用。
她將今早準備的餐點逐一放在餐布上，巴拿馬火腿三文治、魚子醬、黑胡椒枝豆、煎餃子、炸雞塊，還有沖繩塔可飯。
康宇對於眼前的食物感到驚訝，不過是一時興起的念頭，她卻準備了這麼豐盛的餐點，而且都是他喜歡的食物。
“太神奇了。”他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塔可飯，一邊讚賞妻子。
“你覺得還欠點甚麼嗎？”
“已經很滿足了，不過如果能喝一點酒就更加完美。
子善竊笑，從袋中取出一支繫著金色絲帶的紅酒和一對酒杯。“這樣就完美吧？”
“妳會變魔術嗎？”他驚喜萬分。
“你才是魔術師，我極其量是魔術師的助手。”這些年來他一直為她的生命注入名為幸福的魔法。
康宇拿起紅酒，發現這是他們的珍藏，一直說要等銀婚紀念才開來喝。
“咦，怎麼帶來這支酒？”他詫異她竟然捨得喝掉這支珍藏的紅酒。
“今天我突然想，為甚麼我們要將美好的事物珍藏起來而不是盡快享用？為甚麼一定要等到特別日子才能喝這支酒？興之所至不行嗎？你不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其實也是特別的日子嗎？”
說到這個地步，康宇根本無從反駁。“妳說得對，東西放著就是單純的放著，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他用開瓶器打開紅酒，將酒倒進酒杯中。“我們先醒酒三十分鐘，待會才喝吧。”
“好，那先嚐嚐煎餃子吧。”子善將一隻餃子蘸了醋後餵給他吃。
“真好吃。”他的嘴巴嘴嚼著餃子，說話有點含糊不清。
“這是超市買的急凍餃子，可惜我沒有時間親手包餃子。”
“已經很好了。”
他們細嚼慢嚥地吃著桌上的食物，吃得有滋有味。他們邊吃邊聊，不急著將食物填進肚子，這是一個難得的悠閒午後。
“剛才我們在海邊時聊到多個人生的可能性，如果讓你再選擇一次，你會選擇怎樣的人生？”
“有妳在身邊的人生。”
“今天你的嘴巴好像特別甜。”
他得意地揚眉，“其實還可以更甜的，要不要試試看？”
子善笑著搖頭。“如果我們可以擁有每一段可能的人生，那麼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我們呢？”
“不管是過著哪一段人生，我們還是我們啊。我們的本質不會變的。”
“才不是這樣，我見過許多人得到權力之後就整個人變了。”
康宇呼一口氣，“我們都不是這種人。”
“那我們是甚麼人？”
他放下刀叉，離開石椅走到她的面前，輕輕扶起她，雙手放在她的雙臂上，認真地跟她對視，良久以後對她說：“我們甚麼也是，又甚麼也不是。”
她困惑地看著他。
“不管我們是誰，重點是，我是妳的丈夫，妳是我的妻子。”
“你總是有辦法將話題轉向這個方向，真是服了你。”
“因為我今天發現，沒有一個人比妳重要，也沒有一件事比愛妳更有意義。”
子善受到觸動，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輕吻，並得到深情的回吻。
“紅酒可以喝了嗎？”
“可以了。”
康宇搖晃杯中的紅酒，醉人的香氣散發出來，他先聞了一下才將酒喝進去，他讓紅酒在舌上停留，細意品嚐那濃郁的芳香。
“果然是好酒。”
子善其實不太懂酒，但在丈夫的耳濡目染之下，她至少懂得裝模作樣地搖晃酒杯。
這個下午，他們一邊享用美酒佳餚一邊暢談生命中的美好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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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做甚麼也快樂。”
“其實就算甚麼也不做，也可以很快樂。”
“所有事物都是可一不可再。現在這一刻，過去了再也不會回來。我多想留住這一刻，我們可以讓時間停頓嗎？”
“能夠擁有這樣完美的一天，還可以有甚麼奢求？”
“其實人生苦短，我們應該每天都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
“這樣會餓死哦。”
“可以不想現實問題嗎？”
“如果每天都這樣閒著沒事，很快會生厭吧。”
“才不會呢，我可以永遠過著這樣的日子。”
康宇握著子善的手，“就這樣到永恆吧。”
子善抬頭望向天空，藍天蒼蒼、綠樹悠悠、翠鳥鶯鶯、愛人綿綿，沒有比這更完美的時刻。
嘿，突然幸福到想哭。
子善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濕潤。
這真是完美的一天，就這樣一直到永恆吧。
* * *
警方將涉事單位解封後，業主讓死者家屬到單位內收拾遺物。
租住單位的一對年輕夫婦在石油氣洩漏事故中喪生，真不知道是業主當黑還是死者倒楣。
家屬哭得死去活來，也難怪，好端端的一對夫婦，竟然在一夜之間撒手人寰？
家屬沒有追究屋內的石油氣設施陳舊引致意外算是深明大義，所以業主沒有催趕他們，任由他們慢慢收拾，算是略盡心意。
女死者的妹妹子敏找到女死者的記事簿，翻開來查看下月的行事曆，每周六都有普拉提課程，下周約了婦科醫生做孕前檢查，下下周寫著新工面試，下下下周用心形圈著野餐二字，記事簿內頁有備孕資訊和沖繩塔可飯的食譜。
子敏感嘆生命有太多無法計算的意外，將所有計劃和安排統統輾碎。
子敏在紅酒櫃中看到一支繫著金色絲帶的紅酒，她認得這是她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因為知道姐夫喜歡紅酒，特意買下這支貴價紅酒，她還記得姐夫收到時臉上的驚喜，說要到他們銀婚紀念時才拿出來喝。
一想到他們沒能等到銀婚紀念的一天，子敏的淚水簌簌而下。
如果知道生命如此短暫，至少他們會將珍藏已久的紅酒喝掉，至少會先去一次野餐，至少會將花在工作上的時間放在值得的人和事上，至少會好好度過這最後一天，而不是加班到夜深，回家累得倒頭便睡並且就這樣一睡不起。
可惜沒有人告訴他們，那是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天。
一天就好，如果能多給他們一天，讓他們做喜歡的事情，過嚮往的生活，那肯定會是完美的一天。
～全文完～
（再一次為自己的小說畫插圖。這次是結合了幾篇教學所得出的作品，應用了過去學過的繪畫技巧，所以說每一篇練習都是有意義的，即使是臨摹，也能從中學到一點東要，直至將之運用在自己的作品上。當然這還是未成熟的作品，但我會不斷進步的。如此勉勵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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