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7|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第四章:啞巴女孩 (8)

  從小到大,學校老師總是在我的聯絡簿或週記上,誇獎我的善良、我的樂觀積極,我常常告訴我的老師,將來我和弟弟也想成為老師,不對,是要成為老師,我不只要將我所學習到的知識,傳授給我的學生,我更要用我樂觀的心,去感染每個孩子。我要盡力去改變這個世界,哪怕是一個角落也好,哪怕只是一個班級裡的孩子,我要讓他們知道,這個世界最缺乏、最貧瘠的是什麼。
  長大後你終究會知道,樂觀有時也派不上用場。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小沃被霸凌的情況並沒有好轉,他的神情稍嫌疲憊,但仍會露出笑容,你沒聽錯,他會露出笑容,有時更會哈哈大笑,與我看娛樂節目時,他會哈哈大笑,我也很努力地告訴他我在學校發生的趣事,好讓他的生活有了一點生機。我試著到辦公室去,與學校的老師、主任溝通,能不能試著將霸凌停止,他們答應我,但卻沒有人做到,沒有任何人做到,我為此感到絕望,但也因為小沃一直在我身邊,給我希望。明明我是配角,卻慢慢成了主角。
  里珍用那冰冷的雙眼,看著形同陌路的小沃,任憑同儕謾罵、欺負他,看著他英俊的臉蛋日漸失去光采。這些年來,我不禁思考,人性究竟是何物,為何能放下一切良心去完全摧毀一個完整的人,不留餘地,不擇手段。我們能做的只到這裡,至今我仍對無能為力感到憤怒,不過憤怒不能帶回任何一點時間,所以我只能盡力做好我該做的事,那就是告訴他們,誰都好,告訴那些人,我要讓他們知道:
   這個世界最缺乏、最貧瘠的就是愛。
  我與弟弟並沒有成為情人。我們相處一樣和睦,一樣會在睡前唱歌,他只要不開口,我也不會多說什麼,他知道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承受不了這罪孽深重的情感而崩蹋,我一直都沒有表示,但他就是知道,他總會知道,因為他是我弟弟。我往前也不是,往後也不是,就只能卡在那裡,停在那裡,所有追逐都將停止,所有問題將永遠沒有解答。有時我在睡前,到他的房裡為他熄了燈後,久久捨不得離去,待在床邊望著他熟睡的模樣,進入一個個美夢,望著那像極了我的深邃輪廓。
  一個月過去,十一月到來,天冷了,我將厚棉被拿出來,冬天的衣服也陸續放到衣櫃裡。這種天氣洗澡最不想出來了,只要碰到熱水,就感到渾身一陣幸福,因此沖著沖著就捨不得再出來了,也因此在冬季時,家裡的水電費會增加許多,爸爸有時會留張紙條在冰箱上:記得別洗太久的澡。不過小孩子就是調皮,是,我還是小孩子,那時我還沒滿二十歲呢。
  八號那天晚上,我與小沃回到家後,小沃坐在沙發上慵懶地看著娛樂節目,我先整理好衣服並且去洗澡,洗完澡後我就待在房裡看沒看完的書,十點半時小沃拿著一本小說走進我房間來,說他想換一本,這本的情節他不喜歡,我挑了挑書架上的小說,拿了一本我本身很喜歡的給他,村上春樹《遇見100%的女孩》,我想他會喜歡的。
  「你得趕快去洗澡了,怎麼現在在看小說呢。」我用輕鬆的語氣對他說。
  「電視節目和你一樣無趣,為了轉換心情,只好看書囉。」他用調皮的語氣回應我。
  「白子沃,快去洗澡,」我指著門外的浴室,「再不洗,我加熱氣就要關了,到時候你冷得受不了,別來跪地求饒。」
  「是是是,我親愛的姊姊。」
  我臉頰突然一陣紅,這是怎麼回事,被他看到可糗了,我趕緊縮回手,摀住我脹紅的雙頰,「笨蛋,快去洗澡。」
  「你在遮遮掩掩什麼啊?」
  我搖搖頭,他突然將頭靠在我肩上,在我耳邊對我說:「別太想我。」
  服務生來收走碗盤,陽光早餐店今天顧客不多,音樂與陽光也格外舒服,女人拿著筆不斷地記錄我的話在筆記本上,卻在這裡停了下來,「怎麼了嗎?需要休息一下嗎?」我問。
  「沒事,沒事,你繼續說。」女人低著頭又開始動了筆。
  十二點一到,我闔上書本,打了個哈欠,準備到小沃的房裡幫他關燈,督促他上床睡覺,順便道聲晚安,但打開門一看,裡頭竟沒有人,只有書桌上的燈亮著,這傢伙該不會還在洗澡吧,念頭這麼一來時,我的腳邊竟然有灘水,濕了我整雙室內拖鞋,我抬頭一看,浴室裡的水不斷灌進客廳裡,我想也沒想地衝到浴室前,大力地敲著門,小沃!小沃!你再撐一會兒,姊姊來救你了!一定是,一定是一氧化碳中毒了,他洗澡又忘記開窗戶了,傻子,他這個傻子,我每提醒一次,他就忘一次。眼看門打不開,我連忙衝進爸爸的房間裡拿出了備用鑰匙,鑰匙一轉,我大力推開門。
  我跪了下來。
  我見到我永生難忘的畫面。
  我叫了出來,心臟被大力撕開,任憑誰都無法還原。
  我一直都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事到如今,我還記得那天我正在看的是《大亨小傳》最後一個章節,我還記得CD正播著我們最愛的那首歌,我還記得我三歲時,看見小沃剛出生的模樣,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孩子。我還記得浴室裡的洗澡水,滴滴答答,一直流個不停。我還記得,浴缸裡注滿的水,以及被稀釋的鮮血。
  小沃躺在浴缸裡,身穿著學校的制服,深藍色領帶漂在水面上,微張的眼睛,英俊的臉龐,高大的身體,以及露在浴缸外、沾滿著濃稠紅色鮮血的右手和地上發涼沾血的刀片。
  我跪在地上,無法站起來,膝蓋一點力都使不上來,我用盡全身力氣爬到小沃身邊,幫他把水龍頭關掉,把浴缸裡的水漏掉,我抽了一大把衛生紙壓住他右手被割開的動脈,活著,拜託你要活著,只要活著就夠了,我不能哭,我要救活我弟弟,彷彿還感受得到他微弱的鼻息,他發白的雙唇,沒有任何一點血色,嘴角彷彿還勾著微笑,像往常調皮搗蛋的模樣。那首歌不停地唱著,世界是不是就要毀滅,所以將我帶往另一個地方,去過著更幸福更無慮的生活。拼了命地壓著他逐漸冰冷的右手,沒有人會回答我,我只聽見自己發軟的心跳,在胸口無聲無息地跳著,跳著跳著,怦怦、怦怦,這聲音猶如嘲諷般刺耳,猶如在對我的愛人宣示我還活著。
  這時有人打開我們家的門,是住在付近的先生和阿姨們,子洛,發生什麼事了?他們走進我家,看見浴室跪倒在地的我,我窒息地就快說不出話來,只是拼命用最後的力氣指著浴缸,我不要失去唯一當你姊姊的權利,我不要,我不要失去當你情人的權益,拜託你請活著,活在這世界上,為我再次敞開呼吸,讓我再次貼近你的鼻息,好讓我們再一次相擁而泣。聽著他們奔馳的腳步聲以及瘋狂的談論聲,我終究還是昏了過去。
  Oh, there is a light and it never goes out   There is a light and it never goes out   There is a light and it never goes out   There is a light and it never goes out   There is a light and it never goes out   There is a light and it never goes out   There is a light and it never goes out   There is a light and it never goes out   There is a light and it never goes out   (在我心中永遠不會熄滅的光芒)
  小沃總是對我說:「希望你能記得我,記得我曾經這樣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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