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啞巴女孩 (10)

　　事隔多年，里珍的小孩出生了，已經是個八歲的孩子了，是個漂亮的孩子，稚嫩臉龐仍看得出非常俊俏，眼睛是淺棕色的，但長得並不像查理，沒有查理那頭捲髮，只有小巧的嘴巴像而已，臉蛋倒是長得像里珍。她沒有嫁給查理，這個我沒有過問，她嫁給了一個非常富有的男人，果然有錢人家的女兒就是要嫁入豪門，她的家人不會放任她被送去荒地裡過著苦命的日子。有這麼棒的家庭，這麼可愛的兒子，里珍大概過得很幸福，很無憂無慮吧，我想。

　　我已經不再生她的氣了。不，我從沒對她生氣，我是對她感到失望。

　　我大學畢業後考上了公務員考試，當上了國小老師，帶的第一年班導師就是里珍兒子這班，她兒子名叫書，她稱他小書，同學們都稱他書同學，我對小書非常好，簡直就當作是自己的兒子在照顧，雖然他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更是這整件事情發生的元兇。有時我想起來，這麼做又像在折磨自己，但我的良心告訴自己，過去的再也無法復原，他的心跳再也不會為誰而躍起，我們能做的僅僅是這麼一點點，我要和世界分享的是我的善良，相信小沃在天國看著、笑著，明白自己愛著的她，正為她愛的人而努力。

　　當小書國小二年級時，搞不清楚是發生什麼事，留下了一封遺書在他的抽屜裡，那次我是真的很著急，我要連絡最重要的人卻不見了，當下我有多麼慌張，所以連絡不到里珍讓我非常之生氣，我費盡了多大的心思想去了解事情，想知道小書那孩子到底還有沒有氣息，一個人的生與死全都掌握在她手裡，感受一個人匆匆地離去，還有誰能比我更深刻，我為此有多麼焦急，我不願再見到任何人殘害自己的生命，他母親此時此刻會在哪裡。她才是在最重要的時刻躲起來的人。在這團團包圍我們的深淵裡，在我們倆無處可躲的盡頭裡，她才是真正躲起來的那一個。

　　她才是害怕得眼淚直流，將自己真正藏起來的那個人。

　　「故事大概結束了。中途你停下筆來，是怎麼了嗎？」我對女人說。

　　「我只是驚覺了，」她免強擠出笑容，「今天正好是十一月八號。」

　　「當你和我約這天時，我就知道，這是種緣份哪。正因為下午要去小沃的墓園一趟，所以才與你約早上的。」

　　「這些年來，你都一個人孤獨地過嗎？」

　 　「孤獨一人也沒關係，只要能發自內心地愛著一個人，人生就會有救。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對樓梯邊寶藍色眼珠的男服務生招了招手，「村上春樹在長篇小說《1Q84》中提到了這句話。」他快步走過來，紮著馬尾的棕髮垂在背上，收走我們兩個喝完的杯具和托盤。

　　「那麼，」女人抬起頭來，「你能諒解小沃如此極端與瘋狂的行徑嗎？」

　　「這已經不是諒不諒解的問題，畢竟我從沒對他發脾氣，」我搖搖頭，「他從小就與世界過不去，他壓抑住的是千千萬萬種憂慮，誰都碰不著，連我也碰不著。只是我仍不停祈禱著，盼望他的心能和我一樣剛強，能與我一樣寬恕他人，做一個快樂無憂的人。」

　　「這輩子只願意愛他一人嗎？」

　　「這輩子只愛他一個人。」

　　「白小姐，如果你沒有答應我的專訪，或許這輩子也沒能聽到這樣的故事。」她將錄音器按了停止，「你是勇敢的女孩子。」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比我們更苦、更難的事情正在發生，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我露出笑容，「我才是要謝謝你的人，這些年來，我想起這些回憶終於不再顫抖，終於將它編成一則故事，說出口，讓更多人知道，這個世界最缺乏、最貧瘠的就是――」

　　「愛。」女人因為自己脫口而出而開懷笑了起來。她翻閱起小沃的週記，一邊將喜歡的句子抄寫在自己筆記本最後那一頁。

　　「看你抄得如此辛苦，這本週記就給你吧。」

　　「你不要了？你在開玩笑吧？」她愣著抬起頭看我。

　　「沒關係，別在意，你就帶走吧。」我揮揮手，雖然我手邊還留有幾本，不過內容盡是與眾不同，我站了起來，向服務生示意要結帳，服務生走過來將帳單拿到樓下櫃檯去，女人也站了起來，一邊收拾著東西，最後她要將小沃的週記收進包包裡時，仍露出猶豫不決的樣子。

　　「你就帶走吧，」我感到呼吸一陣順暢，「因為我全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了。」

　　我說出這句話時，彷彿確實聽見陽光早餐店的環繞音響裡，傳出了極為熟悉、輕快、毫無遺憾的旋律。

　　晚安了，小沃，姊姊就在這，不用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