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簡介】
《美國女孩》劇情背景設定在2003年,移民美國五年的莉莉(林嘉欣 飾)抱病帶著兩個女兒芳儀(方郁婷 飾)、芳安(林品彤 飾)從洛杉磯回到台灣,與聚少離多的丈夫宗輝(莊凱勛 飾)團聚。原本在美國名列前茅的芳儀,因不熟悉中文導致成績大大落後,被同學戲稱為「美國女孩」。一心渴望返美的芳儀與母親莉莉衝突不斷,導致家庭成員之間關係緊張,隨著SARS疫情的爆發,家人之間每個人自我的細語都逐漸嚷嚷,關係之間也摩擦出不同的模樣……
生在千禧世代的故事
《美國女孩》與另一部今年國片我最喜歡的電影《瀑布》,被稱之為今年金馬獎中聲量最高甚至並駕齊驅的作品。新人導演阮鳳儀也因此一砲而紅,飾演大女兒芳儀的芳郁婷更是奪得了最佳新演員的獎項。
這部電影同時也是導演自己的親身經歷,經過些微改編的故事,大約70-80的年代,所有的懷舊味隨著電影的美術與故事情節被幻化成實。我們記憶裡的通訊軟體MSN、即時通、無名小站,甚至撥接網路、網咖開台(一小時只要五十塊!),還有暗藏巧思的「玩偶遊戲」的漫畫,我想,這些東西在導演的生命裡,都曾經是很深刻的一部分。而從這樣的細節裡也能同時感受身為創作者的溫度與細膩。
作品是創作者說話的管道。不論什麼形式,它都會帶出這個人的模樣,誰都難躲藏。
關於家庭的模樣
劇情緊緊勾勒著這芳儀一家人,帶著兩個女兒去了美國卻因罹患乳癌又回到台灣的媽媽,長期獨自在外工作的爸爸。正值青春期,原本自由奔放,卻在台灣得重新面對華人注重的「紀律與規矩」的芳儀,和弱小天真,卻也純稚無比的妹妹芳安。
劇情的前半段其實我一直嘗試揣測著這家人的關係,他們為什麼去美國?為什麼爸爸並沒有跟著去美國?甚至,在他們抵達台灣後,爸爸接機,卻沒有下車,而只是遠遠地揮著手? 爸爸和孩子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回到家裡,他並不是特別熱情的招待,也沒有迫切的搶過所有行李。 孩子原本對台灣的想法是什麼?回到家裡,芳儀熟悉的就坐上了電腦桌,卻被媽媽制止,他們回到房間,彷彿對這間房子並不陌生,表示孩子是在這裡成長過的。房間內還留著芳儀和妹妹的手印。也許那是他們和這個家唯一的連結? 爸爸和媽媽之間的情感是什麼?為什麼在媽媽看病時,爸爸硬抽出了時間來醫院陪伴,得到一句「被Fire了不要怪我」的同時,媽媽仍伸手想握著爸爸,而在爸爸回應「沒有那麼嚴重啦」的時候卻同時抽開了手假裝看錶的時間。
這家人的關係到底是如何?在電影的前半段,這些問題不停的圍繞著我,也讓我嘗試更努力的去觀察和看待他們之間的互動。直至電影的時間軸繼續往前推進,我也逐漸放下這些困惑。也許沒那麼重要。其實就是個普通家庭。 有著想把家照顧好、希望孩子能過得好媽媽,希望家人都能得到想要的爸爸。
叛逆的青春期少女和還在生長安全感的妹妹。
其實也許就只是個很單純的,傳統家庭的原型。
會吵鬧,有衝突,聚在一起的餐桌時刻,總會成為焦點。那種想要超越自我和他人的框架,是證明家人是我們誕生於世時所面臨的第一個團體。然而個體與團體之間如何拿捏?我們如何從最初的依附關係,獨立出來長成自己,又能夠不相互傷害,彷彿是千古難題。
父親與女兒
在我眼裡,影片的重心基本上是在芳儀身上。而以芳儀為主體的延伸,看見他與父母之間的關係,父親的角色看似戲份不多,卻也是耐人尋味的一段。
例如,在某次餐桌上,芳儀提出了自己想要一輛腳踏車的願望。隨之妹妹芳安也嚷嚷說出自己也想要。而這種孩子們上演出自己想要什麼的物慾戲碼,通常都止於家長的怒斥之下。片中的劇情也不意外的如此開展。 然而,再後來,爸爸卻踩著一輛腳踏車給芳儀。 例如,在討論搬家之際,本要為芳儀挑選一張書桌,卻在逛家具店的時候,芳儀被另一張梳妝桌吸引而去。即使爸爸嘴上嚷嚷著不要亂挑、會害他被媽媽罵。卻在鏡頭一轉,那張梳妝桌正小心翼翼的被搬進了他們家中。儘管媽媽臭著臉,爸爸只是一臉不要緊的安撫著,反正那也可以當書桌。
爸爸的角色,就是如此。嘴上不說,甚至罵罵咧咧,卻仍默默為子女奉上一切,只要是他們所想。片中芳儀一再地表示想回美國,甚至和爸爸開出條件,說只要演講比賽得第一,就送她一個人回美國。爸爸讀了芳儀的演講稿,只是抽著菸說。「你如果那麼想回美國,我就算花光錢,也會把你送回去。可是如果你只是想逃避,那去到哪裡都一樣。」
母親與女兒
「你怎麼可以這樣跟你媽媽說話!」
爸爸怒吼的同時,邊打著淚水潰堤、嘗試逃跑的芳儀。
媽媽哭著想把爸爸攔住,從後方嘗試緊緊抱住丈夫......「不要打了.......」
這就是母親吧。敏感、情緒化,卻傾盡所有化為奉獻精神。
只要孩子能健康、平安的成長。
她默默承受著苦,不忍說出,或是,不知如何說出。
打理家的模樣、忍著嘔吐的不適打果汁,希望最後能留住的,是孩子的未來。
「要是我死了看你們怎麼辦。」
「以後得癌症就不要怪我!」
「如果我以後不在了...」
「我乾脆死一死就好了啊!」
母親開口閉口的離去,使得全家人的氛圍被一股低氣壓籠罩,也成為芳儀最無法諒解的一件事。然而,母親的苦,哪僅僅只是苦。還有多少擔憂,多少害怕,多少傷感,是沒有也無法被丈夫讀懂與承接、被女兒理解與原諒的。彷彿死亡成為一個禁忌話題,這對一個瀕死或是不知未來發展會是如何、失去對生活掌控的一個母親,他必須獨自的承受著這些情緒。
也許那個年代,心理健康更無法被重視,但我看見的,是一個走在邊緣,卻沒有人能陪伴她去討論另一面深不見底的地方,對她來說有多少恐懼。也沒有人,能在另一個岸上,安然的在他左右去對抗病魔。
劇中有許多芳儀與母親爭執的場面。無論是展現叛逆還是對母親諸多不諒解的憤怒,每一個場面都在訴說著那些以愛為名的拉扯,每個人都用自己帶刺的那一面,去保護另一面的脆弱。人生很難,難到,即使在最親的人面前,我們亦無法好好的彼此袒露各自的脆弱。其實我想了很久,很久,即使這些場面似乎在每一個大小組合建構不同的家庭裡都不停發生,卻彷彿終究沒有一道解。
劇中母親曾問芳儀,「你還覺得這裡不是你的家嗎?」
言下之意,母親的認知是,只要家人在一起,何處不為家?
當用Erikson的社會心理發展論來看,正值青春期十幾歲的芳儀正處於自我認同、角色探索的階段,而身為成年人的母親,確實是持續在建構親密關係的階段。帶著這樣的角度,回到芳儀身上,其實我並不覺得芳儀的反抗源自於她不認為這裡是她的家。而是在不對等的心理發展情況之下,每個人都在摸索著自己和他人的界線。
去試想,孩子五年前被帶去美國時,每天熬著背20個單字,就是為了適應新環境。而去到那個環境,正是家長的一個決定。
到了那裡,適應語言,生活習慣,學校,交友人際,文化......等等的,
然後再將其抽離。
作為家長,這對父母勢必並無和孩子好好解釋與溝通過回來台灣的過程與原因。
我不知道,在真實世界中,這個故事最後怎麼了。
但我很想說的是,我不認為芳儀的情緒有任何的錯。
錯在可惜,沒有任何人能夠協助這家人情緒上的支持。
不被認可的青春
不得不說,我真心覺得方郁婷的表演無懈可擊。至少在渴望回美國的急切思念,或是叛逆逃避的模樣。芳儀的憤怒、悲傷,根本無處宣發。
如同醫院中無人知曉母親的痛楚一樣。芳儀(甚至芳安)在學校經歷的變動,亦是無人知曉的壓力。畢竟每個人都經歷過童年與青春期,總會有些同樣類型的人群與模式在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運作著,正常發揮。於是「美國女孩」的稱號,也因此而來。試想一個在美國皆拿A的資優生,回到台灣就被立馬丟進學校,重新學習中文,用中文上課學習,再加上東西方著重教育的模式肯定是不同的——制服、髮禁、下課鐘不代表下課,甚至還有體罰。
換作是你,會不想回到美國嗎?回到你原本生活的地方?
為什麼必須要改變?為什麼被迫改變沒有選擇?
也許你會說,因為家人生病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
也許你會認為,芳儀不懂得珍惜、只想著自己。 人想過上舒適快樂的生活是必然的,佛洛伊德的主張就是趨樂避苦世人的本能。
但我一直認為,若想要求孩子懂事,就得讓他們明白原因。
並且那些情緒,終究需要空間與時間去揮發。
如果媽媽沒有把死掛在嘴邊,如果媽媽有好好的談過為何回到台灣,如果媽媽能好好回應孩子的「想要」,並讓他知道,為什麼他沒辦法「得到想要」。即使不如願,畢竟這世界本是如此,並非事事如願。但這會成為孩子成長的機會,和你希望他成為一個「足夠成熟」的模樣必經的過程。
我想這是為什麼,在芳儀和母親爭執後,那個她最心愛的馬蹄鐵掛飾被弄壞時,媽媽口口聲聲的對不起,在最後,終於換來了重新靠近彼此的機會。
(至於如果你問我說為什麼是媽媽要去做,我會回答,「喔,爸爸也可以啊。但他們應該去做是因為他們為人父母。」我的重點是,沒有完美的人,沒有完美的父母,但你不必永遠都是對的、永遠都做到最好,但你必須去接受學習的責任。因為你是孩子唯一的依靠。因為你是父母。)
母親的道歉,自己的道歉
然而,在芳儀在馬場的那場戲裡,芳儀終於看見也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眼前的馬並不是他熟悉的Splash。只是一隻,無論如何都不願聽從指示安上馬鞍的
脫韁野馬——就像是他自己。
芳儀噙著淚水,如同有苦說不清的母親、渴求著眼前能有一絲冀望。
也許是那一刻,芳儀終於和自己和解了。他接受了自己的處境,接受了這個家,於是
他能回頭,去和母親和解。
「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成為的人就是我的母親,
因為她的恐懼會成為我的恐懼,而她的軟弱會使我軟弱。」
這句話想必刺痛了許多人的痛點,至少它刺中了我的。
生在單親家庭裡,母親與我的關係便是獨特且難以言喻的。
兒時的我確實極度的對母親的退讓或脆弱感到憤怒。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接著承接那些情緒。我害怕沒有她。沒有她我就得承受的更多更多。
某一部份,卻也確實是來自於母親自己自身的情緒。卻有著相同的道理。因為不能處理他的情緒,不能為他的情緒做任何事。而感到恐懼,對那些情緒感到無比恐懼。 寫到這裡,深深有感。試著回想,若情緒本身不能被處理,我們做的就只是陪伴呢? 我們絕對的相愛,卻也絕對的,不夠懂得如何和對方相處。
我理解母親太多無能為力以及無可奈何,於是年幼時我便逼迫自己要去接受,要能懂事。然而仍還是孩子的時期,能力有限。當你以為傾盡所有的假裝成熟,假裝自己是個可以照顧自己的「大人」,卻總被說著「自私」「只想到自己」等等的話語,那確實,是心如刀割。可反思,母親又何嘗不是。
很多時候我備感無奈。我希望我們能有更好的關係,卻覺得造化弄人,我們都難以欺騙,隱忍,欺瞞自己的感受。且,又為何需要?
難道給予彼此空間,去做最舒服的模樣,不也是愛的一種嗎? 我不確定我這樣的想法是否是對的。但在我能做更多之前,我只能謹記Bao最後留給我的話。「照顧好自己。」「因為照顧好自己就是照顧好一部分的她了。」
結語
坦白講,整本的故事量確實頗大,有許多細節感覺不得不的被默默抽掉許多,造成前半段我的問號還在持續上升時,會有一種,很斷斷續續、有些破碎的感覺。
而故事的時間線軸,也令我有些混亂,也許是另類的日常,但在這之中又有些許安排安插的感覺有些唐突。一種「咦,怎麼就突然發生了。」的感覺。
但也許,也是因為是導演親身經歷過的故事,那些情感,皆真實的無法騙人。
演員的情感幾乎都滿的深刻。並不是說在表演上都多用力,而是他們真正的有在把自己揉進這個角色。這讓我對這部電影,有了更深的感觸。 這是關於家庭,關於他們的日常。一段辛苦歲月的,真誠的故事。
因為我們都不完美,所以我們更需要彼此。
導演鳳儀在【金馬58】的專訪中曾有以下紀錄:
這份無法償還母愛的愧疚也是阮鳳儀成長過程中的焦慮源頭:「華人家庭又特別容易感受到她這種付出是有代價、是要求回報的。雖然妳本能知道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當妳時刻被提醒,就會很害怕她再付出。」
生而為人我們總會有很多恐懼,害怕失去,害怕不足,害怕失敗,害怕「害怕」這件事。於是我們本能性的反應就是轉移與逃避,不去看不去聽,在這作品映照著大眾傳統家庭都可能面臨的處境之外,亦展露出了關於華人家庭裡最容易產出的衝突和裂痕。最後我們慢慢的習慣貼上一個標籤,叫做「情緒勒索」。
可是成為勒索者的出身,也許也源自於,世世代代傳承的魔咒。
所以說起芳儀的叛逆和背後的恐懼,你能看見嗎?
關於創作
「這真的是你的『最誠實』嗎?要不要再想一想?」
在美國電影學院準備畢業製作時,阮鳳儀拿著寫好的 Personal Statement 站在台上,她很抖。「那時候在班上老師叫我們把創作自述寫出來唸給大家聽。我剛開始其實不太理解為什麼。前面大家一定都是在試水溫,結果唸到後面每個人都淚流滿面,就看到有些男導演開始戴墨鏡上台。」她形容那個「越來越誠實」的過程,就好像諮商。那時,老師總會踩住那條率先被畫好的底線問他們:「這真的是你的『最誠實』嗎?要不要再想一想?」這個疑問刻進了阮鳳儀的電影 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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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58】她以傷口示眾,而觀眾回報以傷口:專訪《美國女孩》導演阮鳳儀(written by曾勻之2021-11-24
)
這一段是在所有評論訪問中,我最喜歡的一段。
在過往做創作的時候,我向來喜歡以誠實自居。即使當時的大家並不以為然。
但當看到這篇文章時,以及包括後來我所走的路,事實都在證明,我並沒有錯。
「真誠」,是我唯一能夠可以,大膽、自信且引以為傲的說出關於自己的特質。
過去寫過劇本的時候,也曾以家庭為背景做了一齣創作。當時教授走過來跟我說,他好想把我的本拍出來。天,那對學生會是多大的鼓勵?
雖然在後來的學習路上,實務路上,都會知道當初的自己有多少不足,
但當年那位教授的肯定(雖然他後來離職,但至少是系上曾被誇讚過算是有用的老師)不只是肯定關於我作品上的能力。而是我嘗試去面對自己的真心。 很多人可能會覺得為何要挖出自己的傷口,掏呀撈呀得血肉模糊,
可身為創作者,想必都能夠體會。只有將最真實的自己顯露,產出的東西,也才會是有血有肉的、深刻且真實的,誠實的作品。過程固然辛苦,但也確實如同諮商,在這條路上,你其實在做的,就是去經歷,然後,放下與道別。
也許這就是創作者,面對生命的方式。
「原生家庭的情感很左右我的人生。對我來說,拍《美國女孩》就像英文說的『Flip the page』——我想要翻過這一頁。而這一頁對我來說非常重、非常難,就是要花這樣的力氣、這樣的時間,用這樣的作品跟很多人一起,我才能翻過去,去到下一章。」——《美國女孩》導演 阮鳳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