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一頁鹽埕埔

翻開的扉頁，移駛在字章句讀間。陽光穿越廈隙街井，車遊行經街道間，幽明朗滅。紅燈亮起，左方華王飯店，燈已歇息，雖是頗具歷史老飯店，但它的外觀仍維持舊時光高級飯店的氣勢和明淨。腦海中的日記自動翻頁，但見眼前的圍籬消散，飯店前川流一輛輛高級轎車，戴著白手套長尾服的服務生，忙碌地開車門迎接。戴著茶褐色大太陽眼鏡，一頭蓬鬆黑色鬈髮的船長太太，塗著大紅口紅，在華王明亮寬敞時髦的餐廳，招待遠從枋寮前來送行的報務員太太，彼此聊著船眷的心情。當時三十幾歲的媽媽，看了菜單，在愉悅明亮的高級餐廳裡，享用著義大利麵和清怡的柳橙汁。不過，回來後，還是咋舌跟我們說：一杯柳橙汁竟要150元！我們這些鄉下小蘿蔔頭，也跟著大驚小怪了一番。

燈綠了，仍想耽溺時光溫柔中，但時間推了我，只能繼續前行。臨去前，赫見右方是一座嶄新高矗的飯店，正燈瑩綻亮。

行經大勇路，大新百貨新穎的手扶梯，時髦快樂升降在歡熱人潮間；坐在高雄銀座裡，喝人氣特調冬瓜牛奶咖啡，暗微的苦澀與新生的甜美，交織成令人感動的甘醇療癒滋味。咬一口店家招牌烤飯糰，看著店面復古的深褐木式

窗櫺、繁複砌花奶油青色雕欄，懷舊百合花吊燈，溫柔燦爛。想像著這曾是高雄第一座商場百貨的繁榮景象…

繁忙熱絡的崛江，年輕船員從外國帶來絲襪、香皂、唐寧茶、洋菸、XO洋酒…。貴婦、時髦小姐們穿來時往，舶來品商店裡，個性禪味日本清酒、峰菸、名牌蜜粉、頂級香水香氛、日本蜜餞零食、高級雷絲小褲褲、美國香皂、日本洗髮精…。有時船公司請媽媽來高雄，辦完事後，媽媽會帶我來這裡尋寶。牆面一整面玻璃櫥窗，展列一套套日本、美國進口服飾。這裡，彷彿是個世界櫥窗，讓我們可以一窺世界異國風情、奢華、精美、享樂。這裡的精美飾品、化妝品、家飾、用品，每每讓我們母女倆驚嘆流連。但媽媽她最期待的，是爸爸遠洋上岸時，總會給她帶上，迪奧化妝品、絲襪、旁氏冷霜、美國麗仕香皂，還有香奈兒香水…。而這些舶來貨，路遙日長，航往遙遠的印度洋，飄洋三年才能返航。那天，媽媽會帶著讀半天的我，到高雄一個記憶中不知名的港口，在碼頭邊，佇立二樓高白色巨形的漁船傍，引領興奮翹望。

駛離崛江，來到白色明亮的香榭愛河畔。

走在清爽舒怡的深褐木棧道，望著墨黝光瀲，如仙草般滑黝清涼的河面。遠處簡約弧形白橋，中心圓拱橋墩，彷將一絲絲白色垂簾掀起，成一白條紋蝴蝶造型領結。低矮平寬的玻璃船漫遊河面，兩岸風景開闊明怡，我彷若置身塞納河左岸，那般優雅明淨。但這熱情，讓我又想起大阪道頓堀，當黑夜亮起，這熱情的風，跟高雄一樣氣息。在船上唱著霓瑩燈紅live band，開心熱情地跟岸上的人大力揮手，大阪的豪爽熱情，跟高雄一樣親切。

沿著寬闊的海岸步道，海音中心對岸，兩幢玻璃鏡面高樓，映照著河光日升月影，霓燈瀲灩。白色幾何前衛造型海音中心，和開闊平台一整排白色船囪造型欄杆，一股開闊明朗氣息點亮視野。我彷若來到喜愛的白色神戶港。不禁想像這海濱，如有神戶模賽克般摩天輪，能搭乘它在夜晚清涼海風中，旋轉、緩緩升移。無垠黝暗中、明亮的漁火瑩瑩，如寶石般華麗浪漫奢華。些微海風晃動的車廂，更帶點刺激。在神戶港海濱摩天輪上，那無與倫比的浪漫氣息，不禁令人內心激動道：若有人在此刻求婚，我一定立刻答應。海上摩天輪，那獨有的海洋浪漫，不是任何陸上摩天輪可比擬的。如果還有賣海濱炭烤，夏日熱鬧的歡笑聲間雜陣陣的海鮮炭烤香氣，一杯杯冰涼金黃啤酒，伴著夏日閒情，最奢華的夢幻景致，最感官愉悅的享受。不過現今的真愛碼頭，如文青般清怡，或許哪天，他換上夏日的市井、感官、浪漫，換上摩天輪和海鮮香。

曾經，踩踏在門司港遼闊怡人的海濱步道，看著一幢幢大正時代西洋式復古華麗建築，吃著甜香濃郁的深褐色門司港燒咖哩。雖然不是時尚流行，但他，蘊擁著美好時代風味，散發著，舊時代新風華。而一幢幢紅磚倉庫，卸下了時代任務，換上新裝。窗明几淨，透明落地木框玻璃上，用白色彩繪可愛圖案、藝術字，繪上時代新樣貌、名字。

散步駁二的水泥海濱堤道上，有著熟悉的感覺。曾經一幢幢灰黑平凡、封閉的倉庫，光透進來了。工業風的倉庫，配上一間間透明玻璃櫥窗，木質邊框，用花般的藝術字，創造新時代風貌。一間間個性小店，金屬手作個性飾品、文創文具雜貨、仿造室內森林的童趣木製童玩……。古老的軀殼住進了新靈魂，有了活力、新生命。

時光冉冉，歲月翻舊了一頁；智慧、創造，也能讓歷史，翻新一頁。

萃取時代、歷史精華，注入新元素、新科技。歷史，可以再生；美好事物，得以延續。否則老、舊，常讓我們遺忘了，它曾經的美好…

爸爸在一次緊急住院後，就不能再同我們說話了。在插管治療的三個月期間，爸爸內心的感受如何呢？不忍悴想。每一天，猶如行刀山劍林，一步，就山谷壑澗。最後遇上防疫，關上探訪大門，爸爸一佝僂老者，負病獨行窮山險林，雖不能言語，但爸爸堅毅負默獨行，猶如在汪洋深廣的遠洋航行。病老凶險殘惡，一如海洋覆沒翻臉凶險。這些遠洋男兒，堅毅奮勇，背負家人的希望與期待，與環境、生命奮鬥。在汪洋無垠的無人之地，在黑夜中，與翻天巨浪搏鬥著；在那樣汪洋無垠的黑夜中，在暗夜搏浪的辛苦中，內心想的是什麼呢？在病老的生命險洋，爸爸老朽的船默默負重前行。一樣是負載著我們的殷殷期盼前行。生滿鐵鏽的船、老舊的設施，翩翩海上昂揚男兒，已變舉步維艱、獨行生命之洋的垂垂老者。但生命之海，何曾對一老者，仁慈寬待些？

慌亂緊繃疫情中，爸爸最後也不能回老家安歇。但老爸說過，他覺得無所謂，在外面瀟灑乾淨地，揮揮衣袖。就像雲泊四海的海上漂魄男兒。

選擇了高雄，作您最後的暫時安歇。這也是您喜歡，常帶您來的地方。您喜愛旗津，那兒有您就讀海專時的快樂回憶；您愛在西子灣看海喝咖啡；也喜歡鹽埕埔，你們的繁盛時代，向我們娓娓道來當時這裡的熱鬧盛況。匆忙中，找不到您滿意的照片，兄姊派我回枋寮老家匆匆尋覓。彷彿冥冥中有指引般，正要努力開始翻尋，赫見電視後方安安靜靜的一方扁型紙盒。小孩老公急忙圍過來，打開一看，大家都屏息了…「阿公好帥喔！」大女兒搞笑地說了一聲。

老病愁苦頓時灰飛煙滅輕盈，俊美青春如玫瑰花瓣般輕柔香馥。鹽埕埔一家家精美時髦高級的舶來品店，光亮明媚，時尚小姐川流不息，美國大軍戴著白色英挺的軍帽，穿梭在五福路霓虹燈影，酒杯音樂輕緩流洩間。

時光、老、病、苦，如灰塵般，掩蓋了生命原本美好容顏，我們幾快忘了那笑裡眼中有星、雙頰緋紅活力昂揚的日子。那才是，心中真正的生命不？

媽媽去世時，爸爸萬中選一地幫媽媽挑了一張照片，洗出來時，我們微微愣了一下。和一般人遺相不同，爸爸選了媽媽剛結婚時的大頭照，復刻照片，當時還用粉彩在照片上顏色。來悼念的親友，有的還笑說：哇！用加少年ㄟ相片！似開玩笑、似嘲諷，但此刻，都無所謂了。在人生此刻，會體悟到，外在一切加諸的，有何重要呢？這一生，就照著自己想要、喜歡的樣子活吧！

這次爸爸，也為自己預先準備好了，他這一生的風景。照片中的他，二十七歲剛結婚時，開闊方額，深邃大眼，鼻庭高挺，還有一臉標準帥哥V字臉。猶如混血兒般的俊美容顏，媽媽一眼就為傾心。當然不只媽媽，據說還有一大票少女為之瘋狂。

那樣的青春、那樣美麗的一頁，在歲月、老、病、風月的吹襲下，生命亂了、扉頁紛飛，曾有的美好幾要消散在我們的記憶中…。爸爸選這幀照片，是他為自己註解的生命風景─英帥風華，也是希望我們記住他的樣子…。

騎著騎著、生命、腳踏車，我又來到愛河畔，彷彿塞納河畔般清麗溫柔，令人心悅舒怡。再往前行，是我最愛的腳踏車行道，由海音中心白色遼闊的開朗，一路前行。孩子們熱愛騎行，但初學搖搖晃晃。這一行由真愛碼頭，平怡前行駁二特區，孩子搖晃不穩，我們騎在身旁叮嚀協護。愈騎愈順暢平穩了，一路來到鹽埕埔。廢棄的扇形舊鐵道，變一片綠油青蔥，孩子的笑聲、風箏、夢幻泡泡飄揚交織。

騎入街弄，餓了來一份大胖碳烤三明治，再一杯香茗花橙白毫斯里蘭卡紅茶，甚或奢華些，來一份小西門的魷魚螺肉蒜，配著一份清涼沙瓦。一份棧二庫海景夕陽，華燈初上的純白旋轉木馬，在夕陽黑夜交織，昏黃華美裡，迴轉、旋舞。一張張起升、降落的笑靨，如同時分秒針的躍擺，一圈、一日，在時光的旋裡。曾經，以為，那是永恆…殊不知，它，黯淡了；衰老了；消逝…。

牽著小女兒的手，我們鑽進了賊仔市。和黯淡簡陋的外表不相稱，商品玻璃架上，一顆顆鮮黃、葡紫、檸綠、西瓜紅、橙橘的玻璃彈珠糖，像彩色寶石，在寫著日文清透包裝袋下，光彩閃耀。山梨縣高級小舟餅乾，如冰淇淋外殼薄脆的小船，內載焦糖裹碎杏仁，這可是百貨公司高級貨。一盒高帽子紅盒餅乾裡，最先被搶完的。百貨裡299的她，在這兒，變成199親切可人兒。

豔紅牡丹柄梳，黑色梳齒間，內鍵椿花髮油。買一把！光看便彷彿滑順髮間，綻放朵朵椿花香。走一趟這兒，您的奢華想像、您的溫柔內心被滿足了、您的趣味被滿足了。但別怪這兒的老闆娘態度冷淡，不會主動招呼您。她們只是維持著那舊時高級舶來品行，那貴氣頭家娘味。

再到崛江，穿梭琳瑯的巷宇小商店。每一家，雖然有些歲月的寂靜，但每一家，都會令你睜大眼睛，那繽紛的外文和包裝，每一樣，都吸引你的好奇和發現寶物的樂趣。踏進國光行，踏進五十光陰，踏進精品小天地。一樣一樣好奇地問著，櫥窗裡的新奇貨品。「這是鯷魚罐、那是安康魚肝」「這你可以切些洋蔥、拌些小番茄」再一杯香檳啤酒，嗯…。中生代的二代接班老闆娘，富麗溫柔，親切地和我們聊天介紹。玻璃展示櫃裡，有熟悉的伊莉莎白向日葵香水，這是當時大學時代，女大生喜愛且蔚為流行的香味，甜郁陽光。沒想到，這裡連香水也充滿古典、美好回憶。走出國光行，對面一間毫無裝潢的平凡店面，繽紛眾多的糖果商品佈滿四面牆壁、貨物架，一對和藹老夫婦，看著老舊的電視，與世無爭般地守著老店面。隔鄰一整列店面皆已鐵門深闔。老夫婦店裡，乍看平凡無奇，老雜貨店味兒。仔細一看，才會發現許多未曾見過的厲害玩意。深紫色葡萄果凍，裡面還有大顆果肉；咖啡蠶豆、100%青葡萄果汁冰條、外表如泡芙酥脆、咬下如雲朵棉花糖般奇妙口感的起司泡芙。帶小孩來逛更是好，他們天生的敏銳好奇如獵犬般，能輕易發現為大人忽略的新奇貨。女兒拿了一包未曾見過的日本品牌脆薯條，央求著我買。和藹的爺爺老闆，戴著老花眼鏡，帶著笑容，滿臉歡喜地看著小朋友。慈祥地用紅白條紋塑膠袋，幫我們打包歡趣和新奇。好療癒的店呀！這裡販賣的，是童年的歡樂甜蜜、生活的新奇新鮮、以及對美好的嚮往、美好舊時光…

在舊時光裡尋寶、尋找美好回憶，雖是樸實不起眼的外殼，裡蘊卻是時光蘊釀的精華。奢華美好童趣，對於生活中美好、新奇事物的探索和嚮往，是新舊中，唯一不變的喜愛和想望。即使外表已衰老，但鹽埕埔仍是這般有趣新奇的迷人個性。

翻一頁，鹽埕埔的燦爛華，記住它美麗的樣貌；再翻一頁，期待鹽埕埔，在新時代，能蛻變成蝴蝶，新的一頁，時代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