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福氣（中）

台北公寓，一群同系同學與學長姊不知為何在此相聚。樓梯下金寧蹲低身子，不想被點名，但還是被點到了。大家笑吟吟地看著她。

她站起來，「啊，我還沒餵貓」藉此為藉口就逃跑了。

她跑下樓，周遭卻變成水泥山路，「喔，我要下山找吃的。」她自言自語，忽然又想上廁所。看到阿嬤正好也來了，告訴孫女「倒跤痛痛」不太好走路。

她們聊了一陣子，金寧要走了，幫阿嬤拿了一個重物，便滑著旋轉椅溜下坡了，「阿嬤你慢慢走就好！」

椅輪加速下坡，迎面她看到高中導師立在腳踏車上，露出「你在飆車啊」的微笑。

路上還有些金寧的學生，看著她滑過水泥階梯、紅色鳥居。她滑過一個彎，滑過商店街，知道下個彎，烤鴨店的轉角後，就是家。

金寧推開棉被，坐起身，看著白色的牆面，書桌前一張旋轉椅。

好久沒有夢到阿嬤了。

啊，是夢。而且我昨天撞到貓。她的意識慢慢甦醒。

啊貓，不知道她還好嗎。

她穿上外套到客廳查看，紙箱裡貓咪躺在天藍色的被上挪動了身體，被子包著暖暖包，沒有變得冷冰冰。一搬完家就相撞在街口，真如佳吟戲稱「牠想住新家啦。」

她掀開箱上的網格，要把飼料碟子拿出來，貓變得警戒，發出低鳴，哈了一口氣。她嚇了一跳，手空懸在箱上一愣。

再試一次，這回貓出爪了，扎在她的手背上。蒼白的大地上兩葉聖誕紅。

金寧沉浸在整理房間的勞務中，只有照三餐把藥粉混飼料投擲似地遞進貓咪城堡，更別說抓出來觀察走姿。只觀察到貓的黑其實不是黑，是灰中帶黑紋；白色的面容頂著黑灰的瀏海，張開嘴時，眼睛上的白毛仍垂下來，似乎沒有餘力整理自己。

雖然疲憊，但那哈氣充滿了憤怒與焦慮，金寧不敢面對，不想勉強她──怎能勉強他者做不想做的事呢？對不起。

金寧無疑是愛貓的，從小阿嬤餵流浪貓，她就在一旁喵咪叫；也曾有貓咪爬上樓梯，在台北公寓生一窩小貓，讓她一家忙著坐貓月子。但此刻她卻不敢說要養她。不理會佳吟提議的名字，是不敢做出承諾吧？

聚餐吃完湯圓，大家提議打牌，金寧搖手辭退，說是要回去餵貓。「不然抽鬼牌？」有人搖著鬼牌挽留。

「不了，我運氣不太好～」金寧笑著走去玄關穿外套。

佳吟追了過去：「還好嗎？」

「嗯，她都有吃藥，也變得有精神，懂得保護自己了。」

「我是說你啦，你看起來很沒精神欸。」

生命好困難啊，金寧悶頭騎車走了。

如果幫貓照X光動手術，要上洄瀾或寶桑，又要麻煩佳吟嗎？若要借車哪敢自己開那麼遠啊。貓咪會自己康復嗎？相信她的復原力是自己卸責的藉口嗎？要養她嗎？還是康復後放生她？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

她打開燈，透過網格看到貓咪，白色的後腿毛髮雜亂未理。她們看著彼此。

金寧拿開網格，放倒紙箱。貓咪出箱，拐過茶几，扭著屁股跑進廚房。

速度其實不快，但金寧慌得不知所措，走上前早已不見貓影。

她搜尋貓叫影片試圖聽聲辨位，這個影片有好幾種叫法，但都不聞其聲。

直到如泣的嗚咽流出，金寧才聽到壁櫥縫隙傳來一聲「咪……」。

那是金寧唯一一次聽到她的聲音。

一朵白影鑽過窸窣的草叢，睜圓黃色的眼，望向屋舍燈光，也許在搜索。金寧看到一隻白貓，黑暗中隱約轉動黑色耳朵，牠在聆聽。

在子龍和佳吟的幫助下，金寧帶貓咪回診完畢，腦中萬千疑問依然盤旋。佳吟在駕駛座沈默，大口地吸氣吐氣。

金寧提著子龍借的貓籠（貓也是他從縫隙裡撈出來的），走進客廳，消沉一日的獨處時刻，所有哀愁顯現在臉上。

手機震動，是佳吟的訊息：冬至快樂。

哀戚已被讀取，讓她操心了呢。金寧想起有則寓言說海鷗可以感知人的心意，飛近或盤旋。自己的心，又是什麼情況呢？貓咪看到的，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這個人不知道要幹麼。好恐怖。

金寧蹲下來，如同和學生說話一樣，開始訴說對她的關懷，自己的猶疑，一波波如溝圳之水。

當她的態度改變，她似乎也感受到了，在相望的瞳孔中，知曉了靈魂的運轉。她添了一小盆清澈的水，安放在她蹲踞的腳邊。

「冬至快樂，親愛的多福。」多福看著她。

翌日清早，金寧掀起網格，果斷出手，取走碟子水盆，多福並不動作，只是注視。午休她跑去查看多福，水喝光、飼料剩兩塊，貓砂裡有若干糞便與結塊──這才了解為何小孩有吃有拉，照顧者會那麼開心了。

「多福啊，你真棒。」多福前後肢舒張，帶著謹慎的沉默側躺在天藍色被子上，好像習慣一點了，視線飄向紙箱壁面。

她把喜訊告訴佳吟，喜形於色，佳吟順勢邀請她參加明晚彌撒。金寧說她幾日前才想問不是教徒能否觀禮呢。

「不是教友也可以啦」佳吟拍著她的手背，「我這幾天睡前都有幫你跟多福禱告喔……」樂聲繚繞，她繼續說。

考慮紙箱屋不利復健，貓砂與食物相鄰，金寧構思為多福造一個新的居所。她搬了四五個紙箱到舊宿舍的雜物間，圍成一個復健角。

她推測多福還不能跳，便拿掉疊在網格上的字典減輕重量。

「多福我們要搬新家囉。到那裏你有大空間可以走路呦。」金寧抱起蓋著網格的紙箱，手肘壓下門把，側身頂門而出。她走過遮雨棚，踏上草地，走到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