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福氣 （上）

縱谷的風貼著山腳飛行，刮下樹的皮層、野獸的毛髮與人的角質。

下禮拜一就是冬至了，金寧帶著低年級學生在美勞課做「創意湯圓食譜」。秉持一貫的理念，她不限縮孩子們的想像，他們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於是一陣剪貼彩繪後，珍珠、雪花湯圓，乃至於章魚、操場、外星人湯圓都出現了。吃下去的效果也令人驚喜：「你會冷冰冰的」、「變成八ㄓ腳」、「ㄊㄚ讓ㄋㄧˊ跑很快」、「會變外星人一半」。

金寧拍完作品照片，默哼著歌下班。這輛白車是跟前同事借來搬家的。新居經過暑假與秋天的修繕，終能在學期末搬入；雖然跟原住處只隔一條街、一片草地，但搬家當仍不是簡單差事，直至昨日才大局底定。

「今天還你車順便去璞石閣吃個飯吧！」

「好啊讓你練開車。」

金寧坐上駕駛座，接行車紀錄器，播放鄭宜農的歌，陪伴自己度過戰戰兢兢的練習期。

轉入校門旁的小路，金寧捏緊方向盤，小路起伏又彎曲，若在玉米田旁會車，真怕會開到田裡去。歌聲唱著，金寧吸一口氣，踩油門，過了第一個坡，玉米田在左，她緩緩前進。

忽地一隻黑白貓衝出玉米田。

金寧猛踩煞車，貓扭過頭來望著她。

「砰砰」撞到了──這麼意識到的剎那腳下傳出了聲響與隔著車殼的觸覺。

當時的背景音樂是〈輕輕觸碰〉。

金寧的車技尚拙劣如嬰兒學爬，在此窄路中，不論是停到路邊或是迴轉都沒自信做好，竟是腦袋空白地繼續往前開。

抵達三分鐘車距的前同事家，金寧劈頭便說：「我撞到貓咪了。」

前同事佳吟的笑臉瞬間乾掉：「那你要回去看看牠嗎？」

金寧回想起一隻忘了花色的貓──去年，她在璞石閣的路中央發現被撞的貓與血跡，想把牠移到路邊卻發現牠還有氣息。

她用毛巾包起貓，放到機車踏板上，騎著車張望幾家獸醫診所的鐵門是否敞開，甚至跑去人類醫院急診詢問；不時低頭確認貓咪的情況，牠的眼角餘光似乎瞥向她。

當她在路中間手足無措時，路過的阿姨停下來，這麼告訴她：「伊等咧就會死啊啦。」

對，牠死了。

看著機車踏板上不再抽動的毛巾，金寧站在鵝黃的路燈下掉眼淚。

教會的燈飾亮起，聖誕紅、鈴鐺與天使，最上頭是十字架。鐵門旁盆栽綠意盎然，一隻純白的貓漫步而出，凝視這一切。

回到放學的小路。玉米田枝葉隨風擺蕩，紫紅的天幕在中央山脈倒數天光，金寧看見貓咪蹲縮在路中間，似乎輪子移開後都愣在那裏。她看著貓咪，貓咪看著她。她知道該做什麼，卻愣在那裏。

坡道下一隊國中生放學歸來，喧鬧熙攘，金寧頭皮發麻，轉過頭看佳吟。而國中生早就看到了：車、老師跟貓。

「老師怎麼了嗎？」他們把玩著飲料和外套。

「貓咪好像受傷了……」金寧隱藏了一些事實，腦中浮現鵝黃路燈和沒救成的貓。

一個國中生蹲下來，戳了戳貓咪的後腿，貓咪張嘴哈氣，作勢威嚇。牠是一隻黑白小貓。

「啊老師牠腿斷了啦！」他掐著手搖杯如此判定。

金寧一時瞠目：完了，我撞斷牠的腿了。

「那通常你們，會怎麼辦啊？」她想知道在地人會怎麼做。

「放著讓牠去啊，牠活不久了啦老師。」

這時佳吟往前一步，「還是你去找紙箱來裝牠？」

金寧從路燈下回神，轉身往校園回收場奔去。

暮色之中她看見辦公室的燈光，料想是校車司機準備回家，她大步跨進辦公室。

「子龍！我…我撞到貓咪了！」

有養貓的司機子龍倒是很鎮定，聽她說完，馬上抓了一疊報紙，跟著拿紙箱的金寧衝到玉米田。

國中生用外套做擔架，已把貓咪挪到路邊，剩下兩三人列隊觀看。子龍邊跟貓咪說話，邊把牠放進鋪好報紙的紙箱。

「沒關係，就先讓獸醫看看。」子龍對金寧說。

換佳吟開去鎮上。金寧抱著紙箱坐在後座，擔心牠就這麼斷了氣，揭開報紙的一小角看看牠。牠也扭頭看她，圓滾的眼睛驚魂未甫，「沒事了貓咪，沒事囉……」金寧抬起牠的紙箱，不讓山路的顛簸震動牠的身軀。

後照鏡裡，佳吟看見金寧低頭對箱子說對不起。沉默的車子前行，向燈火處。

鎮上診所鐵門敞開，燈光明亮。醫師將貓托起，放到診台上，他用慣練的方式和牠互動，貓咪停止了哈氣。

醫師摸摸牠的右後腿，「沒有斷啦。」兩人頓時鬆了肩膀，一邊埋怨國中生也判太重了吧。醫師把牠鬆開，測試牠行走的姿勢，歪扭的後軀讓金寧擰了眉。醫師建議吃消炎藥幾日，觀察牠的走姿如何再做下一步決定。

醫師登記資料時問金寧貓咪的名字，「呃牠是我撞到的貓，沒有名字。」醫師微笑頷首，「你很善良ㄟ」繼續在病歷上寫字。

姓名：

花色：虎斑

年齡：6m-1y

性別：女

她們抱著紙箱去採買。佳吟說牠可以叫做「克里斯多福」，恰好和金寧的愛歌〈法蘭西多士〉對仗。

「多事但是多福～」

金寧還是看著箱中的貓叫貓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