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時人間副刊 2006.11.22 ,收錄於《哀艷是童年》
揭露他人,揭露我。復仇有時,止於揭露。正義有時候,僅止於復仇。
我讀的那所小學堅持,國小與小學並不相同,國小是公立的,小學是私立的。能用面紙就別用衛生紙,皮鞋統一訂製,球鞋一律愛迪達,每學期都要換新,不可說官商勾結。
時間是一九八○年,我十歲。同校的學生還有:蔣總統的後裔。宋美齡的姪孫。第二個蔣總統的後裔,包括他私生子的小孩。副總統的孫。行政院長的外孫。國防部長的兒子。外交部長的女兒。那些父親母親彼此相識,在家長會上互道久仰,或說好久不見,恭喜您又升官啦,一通電話就能要到頭等病房。他們的子女在校園裡相認,問道周末誰誰誰的生日派對要不要請誰。他們從來不穿雨衣,在一個靠司機接泊的世界裡,公車、機車與計程車同級,屬於髒亂的冒險遊戲。
我的爸爸沒有朋友,他沒有時間社交。假如他不把所有醒著的時間都拿去開車,就付不起我的學費,以及,比學費更高的「雜費」。
我爸是開計程車的,我媽是開雜貨店的,叔叔是擺地攤的。我家左邊是做木工的,右邊是賣魚的,再往右是賣菜的,對面是賣羹麵的。我們是沒有職銜的,做事的。
當我們描述自己的職業時,總是要抓一個「的」來結尾:開車的、擺攤的、賣菜的,彷彿盡是一些找不到名目的、不重要的小事。我們這裡沒有,沒有院長、部長、醫生、律師、董事長,沒有名銜。我們無法將自己安頓在一個名詞裡面。在那所「名字就是地位,就是聲望」的學校裡,我無法承認自己的父親,是個開計程車的,說不出母親的學歷,只有小學畢業。我掩蓋自己的來歷,刷去我們這個階層的污垢,把自己弄得漂亮乾淨,去「那裡」上學。
「那裡」的層次與質感,跟「這裡」很不一樣。那裡昂貴、無垢、不講台語,到處都有冷氣,隨便就能出國。在那個充滿司機與傭人的世界裡,我本是車伕或下女的女兒,偽裝成公主小姐,練習著一種新的腔調,說著不屬於我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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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個臥底的奸細。長滿心眼,仔細看,仔細聽,把全身的官能磨得又尖又細。
奸細的眼睛看見體育老師,在空蕩的保健室裡撫摸女孩的胸。
奸細的眼睛看見訓導主任,在午休淨空的廁所裡面,以藤條鞭打男孩赤裸的屁股。那個男孩姓朱,午休時間溜進女廁,擦口紅穿裙子,噴香水戴假髮,被主任活捉當場。此後,主任只要有打人咬人的需求,小朱男孩就必須將自己奉送出去。
這一切沒人看懂,除了奸細。因為奸細身邊同樣纏著一隻,由老師化身的鬼。
他是隔壁班的導師,總是在公車站旁等我放學,與我同座。對著我又摸又親,假扮父親。解開我胸前的鈕扣,說是要檢查我,檢查我有沒有偷戴項鍊。勤快地變換手勢,掠取我身上每一塊,制服蓋不住的皮膚。
老師教我「愛」有幾劃、「正直」屬於哪個部首,一面教,一面用他的聲音渲染我年幼的耳朵,把我變成他的秘密。
一次,他來班上監考,在我座位周圍徘徊不去,自以為偷偷摸摸其實很明顯的敲著我的考卷。我看見他豎起食指,以指腹磨擦自己的嘴唇。「哼,」我心底一陣鄙夷,「平常你煩得我還不夠嗎!」我懶懶地收回眼睛,但是他鍥而不捨,追加著敲響桌面,逼迫我抬頭仰視,他嘟腫的突兀的嘴。
考卷發回後我才發現,我空著沒答的那道題目,答案是「唇」。
█ 亡齒寒。
那不是老師教學生作弊,而是,成人對女童的賄行。一次失敗的賄行。
█亡齒寒。
唇亡齒寒。我看著考卷,感到一陣齒冷。在我認識「唇亡齒寒」的意思之前,也許,早就,身處在這四個字裡面。
其實我也曾經是個,有話可說的、老實的小孩。作文課寫「我的家庭」,美術課畫「我的爸爸」,我使用的每一個字、每一道色彩,都曾經是真誠坦率的。為了畫出我爸計程車上那種比檸檬更敏感的黃色,我在別人的水彩盤裡(那裡的顏色比較多)忙得不可開交。但是我的坦白換來老師過份的關注,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來自問題家庭的問題小孩,「月考排名十八,很不錯了」,「居然考進前五名,可以當模範生了」,罵著別人卻指著我說,「連她都做得到,你有什麼理由?」彷彿我生來就適用於低標似的。
當同學自暑期的長假歸來,談論著澳洲的牧場、美國的迪斯耐,我也可以說說陰溝裡的老鼠、歌仔戲後台熱鬧的賭局。只不過,我的故事總是怪怪的,缺乏異國的鳥獸、刀叉碰撞的午餐、令人驚嘆的物價、晴朗得快要碎裂的天空。
我那缺乏異國情調的生活,在一片異國情調當中,反而更像異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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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小孩變老,是因為撒下生平第一個謊,那麼,我就是在九歲那年變老的。
我說的那種令人衰老的謊,不是打破東西沒做功課偷錢偷懶之後,為了規避責任而撒下的那種消災的謊,而是另一種──什麼也沒做,只為了模糊真相、顛倒境遇,與欲望和羞恥媾合的、虛榮的謊。
我記得每一學年都要填寫的,家庭狀況調查表,要填家庭收入、父母的職業與學歷。
我記得自己偷偷摸摸,將筆尖移到「大學」那一欄,一面進行著複雜的心智運算,一面將筆尖移回「小學」,再移向「專科」。最後,決定勾選「高職」。──我知道,撒謊的要訣在於「可信」,鞋跟不能墊得太高,以免讓眼尖的人看穿自己是個矮子。
而我們家的錢,雜貨店裡一塊、兩塊賺來的錢,總是十個銅板一疊,以透明膠帶捆好,拿去銀行換成百元的鈔票。彷彿一定要換成乾淨的紙幣,才夠資格拿去學校,支付班費、水電、校慶費。
失言不語的我,總是在失眠的月光下豎起耳朵,聽夜歸的父親一面疲倦地咒罵著什麼,一面自口袋裡掏出一張張可憐兮兮的鈔票,將蜷曲的攤平,把潮濕的晾起來。我知道天亮以後,媽媽會把這些零錢碎鈔送去銀行,換成體面的整鈔。下禮拜是教師節,要送老師紅包呢。──愈是辛苦賺來的錢,愈是自慚形穢。多麼無微不至的,無微不至的羞恥心。
當我說我找不到自己的同類,找不到家裡開雜貨店的、媽媽擺小攤子的、爸爸做粗工的同學,我根本就在說謊。我的同學其實包括:學校工友的女兒。
當然,她從不承認。就像我,絕口不提爸爸媽媽,不說家裡的事。
既是奸細,就不能讓人摸清底細。我們走進別人輝煌的家世裡面,沉默得像個孤兒、我族裡剩下的唯一一人。
我避開她,她也不靠近我,因為我們是同類。
同類與同類相靠,就有被歸類、分級,而後遭鄙視的危險。
我們遙遙相望著看懂了彼此──不是通過褪色的裙子、沒燙過的上衣、色筆的廠牌、髮夾的款式──而是奸細特有的,私密而自覺羞恥的眼神。那眼神,使我們在一團孩子氣當中,獨獨成為,擁有成年魅力的小孩。
「妳也是嗎?跟我一樣嗎?
我們都是某一種,難以說出口的嗎?」
我並沒有這樣問她,因為我也不想被問。我們就這樣遠遠望著彼此,像仇人一般相互瞪視、不交談。各自將各自收拾乾淨,假裝純潔如紙以便假裝沒有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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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旗時分,我的臉頰熱烘烘的,書包裡多了一支派克鋼筆。我知道我不會被抓的,因為我是模範生。出了校門離開隊伍,這支筆就會被我扔進水溝--我偷竊不是為了佔有,而是摧毀,摧毀自以為遭到剝奪的,一切,高貴美麗、因此無法為我所用的東西。
我以為,這時代無所謂是非黑白,所以人人都清清白白,不需要藉口。但是,有某個更清白的東西躲在我的胃裡,在胃壁上焦躁踏步,踏出一道出血的破綻。我覺得我快要昏倒了。於是自操場脫隊,逃進廁所,在國歌莊嚴而隆重的掩護之下,大大方方吐個痛快。
在那暈眩過後、稍縱即逝的一點乾淨的時光裡,我忽而聽見,走道最底的那扇門裡,迴盪著一種尖細的高音──那不是歌唱,也不是話語,只是聲音,一種失語般的吠叫。
我收拾自己,收拾被嘔吐的穢物嗆得猛烈急躁的呼吸,安靜,安靜。安安靜靜地隱匿在這,屬於嘔吐與吠叫的時間裡。自國歌與校歌逃開,在誠實的廁所裡休息。
小朱男孩顯然聽見了我,因為我聽見了他的安靜。
他似乎知道我也聽見了他,因為他聽見了我的安靜。
在我們獻給對方的安靜裡面,包含了同情或者默許。
小朱男孩走出那個堆滿拖把的廁間,看著我。
我跟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對望。彷彿山貓遇見豹子,警戒地嗅著對方的氣味,分不清彼此算不算同類。
「你也是嗎?跟我一樣嗎?
我們都是某一種,難以說出口的嗎?」
我管束不了嘴角跳動的一陣緊張,只好笑。他於是獻寶似的戴起假髮,以之回報。那是一頭澎湃的橘色卷髮。
廁所開著氣窗,校歌唱得明亮。晚晴中,陽光斜斜打來,鞭打著我的眼睛。
我的眼眶發脹,感覺他的頭髮不斷擴張、不斷擴張。他的髮中灌滿了雲,還有海浪,在地上投下一團陰影。他踩在自己的陰影上面。
我看見他踮起腳尖,以弓起的腳背想像一隻悲傷的高跟鞋,嘴裡繼續發出那種哼哼嗚嗚的怪叫,像是要掃除操場上的校歌,掃除那整齊劃一的天真。
我跟他走出廁所後門,背向那些手拉手、齊步走,由哨音與糾察護送的隊伍,面向被高樓切割的天空,等著迎接,或者,送別夕陽。
在那被稱作落日的時刻升起並且墜落之際,我的喉嚨冒出一陣灼熱的苦味,那苦味殺進鼻腔,刺進眼眶,流進我耳內嗡嗡作響。恍惚間我彷彿微微聽見,小朱男孩的假髮裡面,震動著昆蟲的翅膀。
那頭假髮是一團奢華妄想的森林,迷陷了兩隻年幼的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