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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節日 ◎胡淑雯

    中時人間副刊 2009.02.27

    再神的神,也有需要幫忙的時候。
    日神阿波羅接受了一個女巫的幫助,問她渴望什麼禮物,她說,「我要活得跟我手中的沙粒一樣久」。
    阿波羅賜予永生,卻沒有給她青春。只有神仙會犯這樣的錯。那些被時間赦免的特權階級,無從體會老化的殘酷、肉身累贅的重負。
    數百年後,幾個少年路經一座牢籠,籠裡掛著那個老得像沙的女人,他們問她:妳想要什麼?
    「我想要死。」她說。身為一個被永生圍困的活死人,她求死不能。

    接到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計程車上。
    「Cj死了」,電話那頭的燁子說,「妳知道Cj死了嗎?」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或前天,」燁子說,「剛剛發現的屍體。」
    「在哪裡?」
    「一條河裡。」
    「是自殺嗎?」
    沒有遺書,沒有證據。
    然而我幾乎可以確定是Cj自己,是Cj取走了自己的命。他已經試過不只一次,或許這一次也只是排練。是的,自殺是需要練習的。練習三年五年,一次失誤就成功了。
    掛掉電話,改撥給Syd,他的聲音濕透了,於是我說,「Cj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Syd說,「我正在岸邊招魂。」

    之後一個月,「猜想Cj」成為朋友間最熱衷的遊戲。
    你猜Cj看得見我們嗎?他正在笑我們嗎?Cj你別鬧了,讓我把片子剪完(一個導演朋友在機器故障時,跟陽台吹來的風打商量)。你猜,他那天是玩真的還是,試水深試到忘我,沒有力氣回來?他會選用哪張照片做遺照呢?死於三十七歲,遺照也非三十七或三十六歲不可嗎?可不可以用十九歲那一張?他在那張照片裡,頹美得像個亡命之徒。
    「不要,那張太晦暗了,」小雅說,「我們要紀念的,不是他的憂鬱。」
    當我們使用「憂鬱症」這個詞彙的時候,並不確知「憂鬱」是什麼,「症」是什麼。但這個詞實在太方便了,於是我們像接受巷口的便利商店一樣,接受了它。

    我們為Cj寫訃聞、寫生平、製作編年表、編輯紀念冊。政治看法相異的兩組、三組、四組人馬,爭執著他生前堅持(但其實不曾主張) 的立場。A拒絕讓B參加葬禮,因為──A宣稱──Cj已經跟B絕交了。C建議邀請D而E說Cj從來就不認同D,該邀請的是G。直到大家吵架了、吵哭了,才承認彼此爭執的是自己的,自己的觀點、自己的好惡。我們恐懼的是自己的挫敗、自己的抑鬱,以各自的創痛想像 Cj的創痛,在他身上搶奪並且瓜分意義。一如Cj生前,人們以愛為名,割據他的時間,以理想與正義為名,占領他的身體。
    於今Cj不玩了,時間終止了。亡者要去休息了,世界繼續吵鬧著。

    我深深敬愛的黑人女作家,Toni Morrison,在她第一本小說的第一頁,給了這樣的獻辭:
    To the two
    who gave me life
    and the one
    who made me free
    獻給那兩個,給我生命的人,以及那一個,令我自由的人。

    Morrison何其幸運,在「此生」就得到了自由。但Cj跟多數的人一樣,得不到這種幸運,卻又跟多數的人不一樣,無法承受這樣的不幸。

    葬禮過後,我在澎湖重遇了Cj。那是一個紫灰色的黃昏,我路過一間安靜的小屋,空氣中飄著海的鹹味,風細細吹。一個男人走進我眼裡,往小屋的階梯走去,頭上的帽子被風揚起一角,露出臉來。我一眼就認出了Cj,但他似乎沒注意到我。
    Cj臉上殘留著水的腫脹,然而步履輕盈,彷彿剛去游泳,還抓了兩條魚當晚餐。我在Cj踏進小屋時,偷偷摸摸喊住他,「原來你躲在這裡呀。」
    Cj回頭,微笑看我,沒有出聲。
    「葬禮已經辦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向大家解釋。」Cj沒有開口說話,卻能將心意傳送給我。
    「我替你解釋。」我說。
    「不要,」他指著他的心,一語不發地告訴我,「我喜歡待在這裡。」
    至今我未曾去過澎湖,這理當是一場夢。

    Morrison在她的第二本小說中,發明了一個瘋狂的節日,全國自殺日:
    在戰場中發瘋的薛德瑞,熟知死亡並且心懷恐懼,為了將死亡與生活區分開來,他靈機一動想到,假若一年當中有一天專屬於死亡,人們就能將死亡剔除在日常生活的軌道之外,在一整年的其他日子裡,享有平安與自由。
    「為恐懼畫出特定的位置,以便掌握它。」

    薛德瑞在一九二○年,一月三日,創立了「全國自殺日」,時值第一次世界戰後。第三屆的「全國自殺日」,落在一九二二年,這一年正巧是,「荒原」寫就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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