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11/2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地球呼叫湯姆少校

有些人的生命是用大事紀方式的表格來銘刻的。有些人則是數著抽菸和喝咖啡的日子來記憶。我的方式很簡單。我用音樂歌唱的方式來敘說我這個人的殘破與救贖。
1984年12月31日,我出生了。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只有羊水和黏糊糊的體液快感間,根據我父母親的說法,我已經受到第一份牢不可破,有光竄出那樣神聖的洗禮。這份洗禮是貝多芬的《快樂頌》,更精確的說法是福特萬格勒指揮的絕世銘盤。為了歡慶1984整年平安度過,世界還沒有毀滅,老大哥都沒有如喬治歐威爾預言般正在監控你,老爸竟就在嬰兒房內拿起愛華的卡帶播放機,放入這首四海一家,跨過任何標籤藩籬的自由之歌。
福特萬格勒指揮得的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號稱世間最重要的演出
福特萬格勒指揮得的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號稱世間最重要的演出
照理說,出生時就能聽到福特萬格勒,除了自己的哭聲外,還能接受偉大的心靈陶冶,人生應該相當順遂才是。這必定是相當受到父母寵愛的天之驕子,不是嗎?然而故事似乎總是要帶些悲劇的色彩才賣座,那些人生勝利組的故事太美太虛幻,與我們這些墮入凡間的仙子格格不入。我的故事從出生那天開始就不是快樂的故事,也許自由,卻無比寂寞。
1984年12月31日的晚上,透過老爸的愛華卡帶機播放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我的心靈已在潛意識告訴著我自己「我是自由的」。但我的身體從來沒有自由過。
1988年的8月6號,我剛上中班才幾天,學校老師已經在教唱《哥哥爸爸真偉大》,他們在不經意間,複印著霸權下的性別期待,哥哥爸爸一定要去當兵,顯現「男人的價值」才光榮?懵懵懂懂的我,不懂歌曲的意涵,卻已經對這歌曲反感。老師不斷指正我帶動唱時的姿勢,特別是那句「當兵笑哈哈」時,老師說我怎麼皺著眉頭,身體很緊繃呢?我當然笑不出來,因為我一直在看旁邊的小偉,他今天又頑皮了,被罰站在圈外不准動。我多麼心疼他,想跟他玩啊。
1995年,有大半的時間,我在耳機和林強的《向前走》中渡過。主打歌《向前走》當然好聽,但是出外打拼,異鄉圓夢的故事還打動不了一個尚在溫室中的男孩。男孩沒有肌肉,缺乏體能訓練的身體裡,每每期待聽到的是B面第一首《黑輪伯仔》,因為夏日的午后,學校小巷裡總有一個賣黑輪賣香腸,也賣彈珠汽水的攤販準時出現。他不是什麼年入古稀的伯仔,而是30來歲的精壯男子。謠傳他十幾歲就結婚了,那幾個經常圍繞在餐車旁的女孩應該就是他親生的小孩,但她們的媽媽從不見人影,日子清苦難以為繼,出外工作必須養家。
從羅大佑的《鹿港小鎮》到林強的點燃新台語運動的《向前走》,回不去的都是那個記憶中的家
但不管怎樣,聽著林強的男孩,眼睛從沒正眼瞧過那些可愛的女孩,也就從未發現她們眼裡渴求他頭上看來酷炫的耳機。男孩看的從來就是這個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黑倫「伯」仔,看著陽光從他大量發汗的白色吊嘎上下竄流下來,那古銅色的神秘肌膚裡透露著青春和食物絞肉蒸騰炙燒的味道。
男孩有些作噁,他感覺他聞到自己無法掩飾的味道,一直在喉間梗不下去。日子久了,梗不下去的異味成了青春自嗜其身的尷尬癌,他們管它叫喉結,我覺得叫「吼劫」,一種想要大喊卻喊不出來的年少劫,像孟克畫筆下那個變形的人,發出一個悶聲的呼喊。他喊了,世界無言以對,存在的荒謬卻無限蔓延。
1999年5月8號,接近高中聯考的日子,我鎮日播放著大衛鮑伊的《湯姆少校》,感覺自身如同被流放到外太空那樣地陌生,卻又在那樣只剩下自己肉身和宇宙星辰間,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密和自由。
父親的愛華卡帶機早就升級成全自動、可任意選曲的新世紀雷射唱碟播放機。他的音樂品味仍是那樣堅不可摧地精英式主義。那時我們已經不太講話了,如果你發現兒子的模擬考成績一點也不如他出生時播放的卡帶讓你快樂,特別是他牆上專貼一些不男不女,看了傷眼的裸露海報。
很多人因為2013年的電影《白日夢冒險王》而知道David Bowie湯姆少校,但孤獨早在很久以前,就是我和David Bowie共同的主旋律了。
八科中,我只有英文算好的,因為在英文歌詞尋找外語字句發出幽幽的光,就好像是柏拉圖說過的「原始人類住在洞穴,為了驅趕野獸,他們有了光,但那還不夠,他們得比賽接力說故事,才能斥走這毫無希望的黑夜漫漫」。聽歌查字成了我唯一能找到生命洞穴的可能入口。離聯考越近的日子,我越需要遁入這些有光的小洞裡,自己說故事給自己聽。然後有一天,我回家,發現湯姆少校永遠地迷失在浩廣的銀河之中,那些海報全被撕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蕪的白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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