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看著頭上的窗戶透進來的光,突然想去一趟動物園。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想看看牠們過得好不好。
我抬起身子,床板嘎茲作響,下床時還得小心裸露出來的釘子,我的床墊已經被撕了好幾個口。微張的嘴露出一股乾燥的臭味,堆積了整夜髒臭不小心被我翻了出來。
刷牙,看著鏡子裡雙眼爬滿的血絲,我就想問一句為什麼。
她一直說她想要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嚷著哪裡要擺L型的沙發組、六十寸的大電視,咬著果乾與飲料,看一整天的電影。我們從學生交往到畢業,某一天就在那張床板上,她說她已經跟另一個男的在一起一個多月了,語氣像在說今天看了一部糟糕的電影。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腦中出現她與一個禿頭頂著啤酒肚總一副用自己的生命經歷教育他人討尊重的噁樣的中年男子做愛的畫面,她在上面,她總是在上面。兩天後,她只帶走衣櫃裡的衣服,連牙刷都還放在漱口杯裡,害我想起她的嘴巴,一開一闔地說:我先走了。
分開後我們還約過幾次,我問她牙刷不帶走嗎?她邊搖邊說:床板很吵。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
為什麼?昨天給她的訊息還懸在聊天室。是為什麼還要傳訊息給她,還是為什麼不回我了,還是為什麼既然要走當時通識課還要故意坐我旁邊告訴我妳家破人亡的故事,還是為什麼妳要我親妳我就答應了。我搞不清楚,但總得問個什麼,否則我的腦袋就要爆了。
刷牙到一半,手機突然響了,我急忙朝洗手台啐了一口,拿出口袋裡的手機。是我主管,問我怎麼他媽的沒來開店,我可以想到他一邊對著手機教訓我,一邊幫著新來的工讀妹妹攬下工作,教她收銀怎麼打、貨物怎麼包裝,稱讚她上手得很快,然後說要帶她到後面的倉庫教她怎麼理貨。我看著白色泡沫混著血水鑽入排水孔。
該出門了。
在捷運上我爸打來。
我爸沒讀過什麼書,相較我姑姑跟阿伯,一個公務員一個大企業,他國中就跟著阿公阿嬤出來工作,雖然苦到現在也是賺了夠養一家子的錢,這樣的背景要當一個信仰唯有讀書高的家長很具說服力,但他嘴上雖然要求,對我的教育方針只有一句話:你的人生你自己負責。當初我說要北上讀電影的時候,我可以從他沈默了半秒的空擋,讀出令我罪惡的失望。在他送我到高鐵站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存了兩萬塊的銀行帳號,說:你的人生你自己負責。
還挺好玩的一開始。大二課堂作業投的本很順利的通過提案,拍出,拿了一些獎,和獎金,虛榮了一輪,理直氣壯地辭了打工,我和我爸說我要好好準備畢業製作要拍的劇本。規定自己一天看一部片,兩個月寫出第一版的劇本。後來的每天固定忽略十二點以前的課,多很多時間思考存在主義的問題,沒做任何有意義的事。如果劇本推進了一頁,忍不住虛榮自己以後的飛黃騰達,對於這樣活著又更理直氣壯了一些。
不通過。那段時間的記憶剩下這三個字。急急忙忙改為劇本組畢業,把原本三十分鐘的劇本用一對文字垃圾湊成一百二十分鐘。看著學弟妹正在拍的片,自殺虐待憂鬱小情小愛虛榮形式,台灣一年就從學校產出這麼多令人作噁的影像垃圾,才發現如果我的本不過是還沒被消費的商品,等著被拍出,然後被遺忘。
我跟我爸說我想拿文化部的補助當作最後的籌碼,我爸說:你的人生你自己負責,然後就再也沒有給我錢了,所以我找了份樓下早午餐店的打工,每天把成本五十元的食材擺一擺,再賣你個三百。
最近我爸常常沒事打電話給我,我接起,問怎麼了,我爸說就想聊聊天,互相說了各自在幹嘛,我爸會以,沒事不吵你了,就掛了。
他剛剛又打來,我沒有接。
進動物園前我到超商買了一包要八十九塊包裝精美少得可憐的芒果乾,和一瓶四十五塊的午後時光鮮奶茶。幾乎花了我半天的餐費買了兩個垃圾食物,但我想如果連花一百三十四塊讓自己開心都要猶豫,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店裡只有我一個,幫我結帳的是一個還不到三十的眼鏡男,我到櫃檯時他正在滑手機,看到我還把手機丟到一邊,無奈闔眼,甩著頭面對我,看來我打擾到他了。
「一共一百三十四元。」
「等一下,我還想買個東西。」
我回頭到微波食品那,挑了一個微波時間最久的韓式部隊鍋給他。
他嘆氣,撕開封膜,放到微波爐,甩上門。
「這樣一共兩百三十三。」
我掏錢的時候有個蓬頭垢面的老人走近,那店員的歡迎光臨幾乎是用吼的。
「我有欠你嗎?」我把錢放在桌上。
他瞪著我。
「你他媽態度可不可以好一點,我有欠你嗎?」
「你要鬧事我就叫警察。」
「你不想幹就不要幹,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嗎?」
「我要叫警察了。」
「你叫啊,我怎麼了嗎,你門可以在甩大力一點無所謂啊,你叫警察來也是多麻煩而已。」
他瞪了我一眼,沒有再回話。
老人結了報紙、煙、酒,我吃著芒果乾,然後我的部隊鍋好了。
他打開微波爐,要拿的時候還被燙到,他墊著衛生紙拿出,甩在櫃台上,灑了一些湯出來,裝進袋子給我。
「餐具,你他媽沒餐具我要怎麼吃啊?」
他把餐具丟進去。
我接過,走到門口要離開的時候,故意把部隊鍋丟在地板,跑了。
這兩百三花得真值得。
正午的太陽曬得我的外套發燙,我找了個樹蔭躲著,對面是一匹棕色的馬。圍籬外有一家四口停下,媽媽推著嬰兒車,爸爸肩上坐著一個小男孩。爸爸指著匹馬問他兒子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在那裡有沒有看到,小男孩大約兩三歲,沒有回答,只是跟著舉起手指。
那匹馬躲在角落的亭子下,杵在那動也不動,搖著尾巴,看著自己被指著。那家子待沒兩分鐘就離開了,爸爸碎了一句:太熱了他們都不出來。
換成我在跟牠對看。
大一時修了一堂攝影課,老師說完他在國外留學歸國如何把國外的攝影技術、美學帶回台灣後,出了幾個基本的構圖主題就領著我們到動物園拍照,說動物園是很好的練習場域。
被莫名帶到動物園,就也跟著晃了一圈,老師則賞鳥去了。裝模作樣地拍了幾張後,我來到靈長類的區域。早忘了什麼猴,但印象中體型長相跟獼猴無異,園區是個大型橢圓,圍著一道約五公尺寬的護城河,島上架著人工搭建的塔供他們攀爬休憩。
那裡聚集了比其他動物異常多的人群,我好奇地走近瞧,還在遠處就能聽到尖銳沙啞的叫吼,猴子叫完,底下群眾跟著興奮驚呼,遮住眼還以為台上的舞台劇演到了驚人的反轉,又吸引更多想要值回票價的群眾,我也是其中一份子。幸好今天是平日,人不夠多到塞滿整個圍籬,我湊到邊邊的縫隙。
當天離開後我替牠取了個名字,叫帕索。
誰掉了一把玩具手槍,給帕索撿到了,爬到了木塔最頂端的平台,平台上落了許多水果塊,他都沒瞧一眼,只管對著底下四周露出猙獰的嘴臉。應該是工作人員試圖誘惑他放下手槍的誘餌,我到的時候,工作人員已經提著一桶水果離開,可能考量到暫時沒有危害,只要看著別讓他吃下什麼不該的就沒事了。
偶爾有幾隻猴子好奇的湊上去瞧,通通都被帕索吼開了,群眾興奮地議論,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稱讚,好兇好厲害好刺激好好笑好精彩,我一個個看著我身邊嘲笑著的嘴臉,想著,如果活著就是被圈起來圍觀,在你試著想幹點什麼時成了別人看戲的笑料,我就拿那把槍把自己給崩了。即便只是做做樣子也好。
此時有一隻身材壯碩的巨猴從底下,搖擺著手腳朝塔的方向去,身後跟著幾隻湊熱鬧的猴子,帕索猛地朝巨猴大吼,剛才一次面對三、四隻猴,他的吼聲即便沙啞也有一股魚死網破的覺悟,現在聽著只有心虛。
巨猴一拉一跳,三兩下就踩到帕索身前,帕索不敢出聲,矮著身子,護著手槍,露著兩顆虎牙。巨猴一吼,衝上前手一揮,帕索本就踩在平台邊緣,這一下直接從三層樓高墜下。群眾一聲憐憫的抽氣與驚呼,惹得我想吐。
我看到帕索倒在底上左翻右滾,然後我就走了。但那只剩氣音的呼喊還是把我撕開了。
我盯著那匹馬的右眼,牠只是一直搖著尾巴。如果牠站得夠近,我想走上去,確牠那撞球般的眼珠裡面,有沒有映著我的臉。我決定等牠低頭開始喝水的時候,我要打一通電話。
這個時間我以為他是不會接的,通常他才剛睡著。
「喂?」歪歪。
「你在幹嘛?」
「等等要去讀書。」
「蛤?讀書?讀什麼書?」
「就……我打算考研究所。」
「怎麼這麼突然?」
「沒啊,就覺得該考一下,不然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起薪就差三、五千。」
「現在準備不會太晚嗎?都畢業這麼久了。」
「還好啦,反正是考本科,稍微努力一下然後問一下學長姐,總得要試試看,之前實在太混了。」
「……」
「你怎麼突然打電話過來?」
「我一整晚沒睡,現在在動物園。」
「去動物園幹嘛?」
「動物園不就是要看動物。」
「什麼鬼。」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我要寫本投文化部的補助嗎?」
「對啊,怎麼了?你上了嗎?」
「不通過。」
「喔……沒關係啦。」
「沒關係啊。你這週末有空嗎?我去找你?」
「嘖……我已經排好進度了。」
「無聊。」
「本來就沒有人說很好玩。」
「……」
「……」
「好慘。」
「那你現在哩?還打算繼續寫嗎?」
「我還記得你第一天牽新車來我家炫耀的表情,那台勾勾肉。」
「喔……」
「我們騎著它為了不想待在家太無聊而出去晃但也不知道能去哪的時候,最後的結論都是『啊不然去海邊啦』,坐在後座吹著風,看著一大片海在我左手邊的時候,很好玩啊。」
「嗯……」
「那台車你有牽回高雄嗎?」
「我賣了……」
「……」
「要準備考試所以就不打工了。」
「你什麼時候會回高雄?」
「不知道,但至少得考試完了。」
「好,到時候再約吧,考試加油。」
「好啊,你也加油啊。」
掛上電話,四下無人,只有石頭路面被蒸熱的聲音,牠喝完了水,就沒有再看過我一眼。
所以我離開了,踩在發燙的路上,腳底感覺熱熱的,這雙跑鞋的鞋墊已經被磨平,熱溫輕而易舉向上竄。
電話打來,我又以一種滑稽的速度拿起,不知道到底在期待個什麼勁。
我爸又打來了。
「喂?」
「喂,你在哪?」
「動物園。」
「喔?怎麼今天有時間去動物園?」
「突然想來。」
「今天不用工作嗎?」
「我上次說的,那個文化部的補助,結果出來了。」
「怎麼樣?」
「我通過了,他們會給我一百萬。」
「真的?」
「嗯。」
我爸喔了很長一聲,一邊思考該如何反應。
「很棒啊,爸爸很開心。」
「嗯,最近會盡快進入製作階段,找人、找演員、找場地之類的。」
「所以你連假……有空回來嗎?」
「怎麼了嗎?」
「沒有啦,還是以你的時間為主。」
「你們有要幹嘛嗎?」
「就咕咕那邊約我們要吃飯聚餐,不過你有事情還是以你為主。」
「喔,好。」
「好……那就先這樣喔。」
「嗯,掰掰。」
「好,爸爸愛你,掰掰。」
「嗯,掰掰。」
把手機放回口袋,我乾脆把薄得跟紙一樣的鞋底的鞋給脫了,暖烘烘的石頭貼在腳掌上流竄到指尖與後頸的刺癢感,讓我明白原來活著可以是這麼一回事。我跑起來。
瞥了面前的路牌,左腳一蹬,朝岔路右邊跑去,園區裡沒有幾個人,當有對情侶看到並一直看著我,我感覺我跑得更快了。
遠遠地,我看到那座木塔。
靠在欄杆前,因慣性我半個身子幾乎就要掉下去,我撐在欄杆上的手腕幾乎要變形。我當然認不出猴子的長相。太熱了,就跟狗啊馬的一樣,猴子兩、三成一堆的各自躲在陰影處,沒幹嘛,互相依偎互相撿跳蚤、蝨子,有幾個除了發呆真沒什麼事幹的看向了我。
我一隻一隻猴子看著,但我到底在期待什麼呢?最後停在了那天帕索跌落的位置,腦海中他跟一條毛蟲一樣扭來擺去的模樣映在上面。
失落很快就揮發了,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總是這個樣子,你才想到它就不見了。我從欄杆上下來。我覺得挺好的,活著本來就很單純,熱了就躲,天暗就睡,成天就繞著這麼一根柱子晃著給人看,你能所及的地方早在你來之前就決定好了,搞你媽的這麼複雜幹嘛呢?跟這些動物一樣,我們都知道島外有人以觀看我們為樂,但根本沒有人在乎,你以為消失就會有人來找你,但你不過就是其中一隻猴子。你以為有人會來,所以努力的活下去。
塔底下有一隻猴子,自己蹲在陰影下,摳著陽光切在地上的切口。
口袋響了。
「還為什麼?你沒救了。」
看著這條字,當時應該操得更用力一點。
我把手機往裡面扔,整個散了在那座島上。
沒有任何反應,唯獨那隻摳著陽光的猴子看著手機殘件,爬了出來。
他拿起殘件,往地上敲打,然後就是看著。
我看到你了。
我翻過欄杆,從兩層高的地方掉到水裡,我趕緊爬出水面游上岸, 猴群開始吼叫,有的跑了起來,卻只是在繞圈子,不知該如何反應。我爬到島上,那隻猴子把殘件收到腹部護著,看著我,不吼不叫,露出虎牙,矮著身體,隨時要撲上來。
我看著他的姿態與神情,太像了。
我筆直朝他跑過去。
希望他聽得懂我說的話。
我說我們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