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一個禮拜沒倒垃圾。照例鞋襪亂丟,倒在沙發上時已過晚上十二點。在同樣堆滿衣服的沙發上癱了一會,用盡全力起身,閃過雜物,踢開幾個空寶特瓶走進浴室,整個人木木的。用指節去敲鋼盆,那台被困住的直升機立刻起飛,撞上鋼盆時發出尖銳的聲響,裡面一定冒出了星火。他想,這種時候要用殺蟲劑。浴室裡很暗,他起身時不小心撞到老舊的洗手台,瘀青了,但這種時候誰在乎痛,一邊罵髒話一邊要前去翻櫥櫃,往前走一、兩步才突然想起,自己家裡根本沒有這種東西。又匆匆拿了手機錢包鑰匙衝下樓。
外面的空氣灌入鼻腔時,他才發現,今天晚上天氣真好。有個人牽著狗走過,一種寧靜而祥和的氛圍,遙遠的行星在深而廣闊的夜空中明媚閃爍著,儘管只是一瞬間的事,他不由停下來,心中有個奇怪的預感,這些都跟他再無關連。
狂掃了各色殺蟲劑,水煙式、噴霧式、沾黏式。連蚊香都買了。從那天起,他家浴室的門一直都緊閉著,只有要使用時才打開。一方面是要讓毒氣集中,二方面也是要避免因為突發狀況,使得那隻蟲跑到房間裡。一隻埋伏在床底下的巨蟲,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後來,他漸漸忘記怪蟲的模樣。只知道牠還在不斷在變大。簡直像是那些毒劑在滋養著牠。要不要打電話請消防員?唉,說來說去,就只是蟲。最好別小題大作,再不濟,也可以用藍白拖打扁牠。
他可是個男人!想要這麼喊,但其實,蟲蟲的身體在他的浴室裡爆開,這有一點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
其實一開始,他也曾經嘗試憑記憶畫出怪蟲(畢竟已經不可能再掀起鋼盆。在他模糊的印象中,長出翅膀的蟲蟲,那頭部,好像一張哭泣的人臉。)卻總是被主管所謂「滾動式的任務指派」打斷。就這麼一路滾動,回到家時他覺得自己是根潰散開的黑輪,那一整天養精蓄銳的蟲,能輕鬆撕爛他。不想回家,開始對人資部的萬年空轉,還有主管丟過來好幾頁等待上架的商品升起感激之情。
冰箱裡的東西變少了,很空。是蟲吃的嗎?不可能,牠被關起來了。但他不記得自己有吃東西。驚慌失措地想,有沒有這種可能,蟲完全有辦法自行離開鋼盆,甚至打開他的冰箱、吃他的食物?有沒有可能,牠那虛偽的安分,只是惡意滿滿地,在享受他的不安?
站在滿是水垢的鏡子前面刮鬍子,浴室的門照常緊閉,空氣的味道很怪,他懷疑自己會比蟲先被毒死,有意識地減少呼吸次數,結果變得有點缺氧。照明app的冷光從馬桶水箱上射過來,他的獨腳戲,妝容是發青的雙頰和黑眼圈。不遠處,一個倒扣的鋼盆,上面突兀地壓著三塊潮濕的紅磚。鋼盆移動了。他慢慢停下動作,斜眼瞟過去。然後開門,臉上的泡沫也沒沖,就著一身白色內衣褲走到樓下去,到附近的工地,堅定地,再偷一塊磚頭,壓上去,動作熟練,一氣呵成。挑釁似的,鋼盆又動了。確切地說,在比前陣子更巨大、駭人的螺旋槳轉動聲中,像是有人在裡面做伏地挺身,也許更像是,颳起了颱風,把他體內脆弱的二尖瓣吹得嘎嘎作響。在他恐懼與憤恨交織的目光下,鋼盆離地了一點點,又鏘啷掉回原地。磚頭全都滾落。
抱膝坐在鋼盆上,感覺那是一張電動按摩椅,額角連綿冒著汗,他用指尖戳刺剛剛被刮鬍刀割傷的人中,稍微冷靜了一點,扼腕自己現在才想到這個絕妙的點子:明明可以將那隻蟲丟出去嘛!起身,一一把磚頭壓回去,他兩步就走到廚房(其實就是一個附水槽的流理台,極少使用),拿起一個大砧板(母親多年前給他的,起初他還嫌太大)。就在砧板不穩地從底部滑入鋼盆時,無可避免地產生了縫隙,一條長著細毛的巨大蟲腿hello探出來。只能前進。手機照明是這場戰鬥的聚光燈,他雙眼發紅,太陽穴的青筋暴起,刷刷加快手速,蟲腿也應聲被斬斷。裡面的生物發出一聲鳴叫,那介於鳥類與齧齒類之間讓人寒毛直豎的聲響,迴盪在浴室裡,聽不出來是痛還是憤怒。總之現在變成鋼盆倒扣在砧板上。他靠著洗手台喘氣,內衣很可憐地黏在身上。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裡面那個硬漢不好惹,因為受了驚嚇,開始發瘋般撞擊囚禁牠的鋼盆。他深呼吸,一手死死壓著鋼盆,另一手端起砧板,如果不是腎上腺素,這種分量平常他那孱弱的手臂是抬不起的。但浴室的門絕望地緊閉著,而他沒有多餘的手。
他只能先彎身(那尾老先衰的腰!)才能把蟲放回原地,好空出手去打開門。要好好去完成一個日常任務──要使自己不落入某種處境──竟需要那樣多條件配合,他領悟到這件事。偏偏是此時,工作群組的訊息提示音響起,被困住的蟲用牠某一隻腿,一隻完好而且比他強壯的腿,刺穿了塑膠砧板,在他滿是汗水的掌心戳出一個血洞。
他愣在那裡,倒不是因為異常強烈、勢不可擋的麻癢。
等一下還有,例行的晨會。
額頭貼著髒鏡,重複刷了一次牙,發炎的牙齦在流血。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當然啦,可以再下樓去拾幾塊磚頭,但那又如何呢?那、又、如、何、呢?他滿嘴牙膏沫,面向關得密不透風的門,他的大劫。良久,久到已經確定趕不上晨會,他自口袋裡掏出一個不知何時備好的打火機,以澈悟的從容。起初他心裡想的確實只是燒死那蟲。
滅頂的高熱讓他十分意外。他又忍不住覺得(當然還是很安靜地),也太容易了,早該想到的。
***
美滿大樓的頂加小套房在當日清晨七點多傳出火警,一股熊熊烈焰竄出,驚動了附近晨跑的民眾。這個時間,大樓裡有些人已經醒了,有些人還在床上掙扎,但所有不情願的勞動者最後都被連續幾聲爆炸聲嚇壞了。逃出大樓時,他們看見受災戶的玻璃門已然炸毀,碎片四濺,火舌洶湧而出。爆炸原因不明。在熊熊的火光之中,閃過一道影子,看起來是隻形狀奇異的生物,陶坯的顏色,身體像毛毛蟲,六條腿卻很長,正以肉眼難以辨識的優雅快速移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