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沮喪的把信遞還給小黃,站起來推開陽台門,走到在陽台抽菸的阿貴身旁,抽出根菸含進嘴裡點燃,我用力的把煙吸進胸口緩緩吐出,煙燻到我的眼睛讓我視線模糊一片。
「光ㄟ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買通了靈骨塔的警衛阿伯,才能在三更半夜去塞那隻鶴。」阿貴說。
「周曉光每次去都會去跟管靈骨塔的警衛阿伯聊天,他們很熟,他不是第一次很晚去看老黃。」我吸口煙。
「光ㄟ過世後,我陪小黃去老黃那裡,那個警衛阿伯問小黃說很久沒看到光ㄟ,我跟他講光ㄟ過世了。警衛阿伯回我:他終於去跟他老婆團聚應該很開心,不用再自己跑來他老婆的塔位前哭。」阿貴說完用手用力地抹著自己的臉,我坐在地上將臉埋進我的手臂。
我終於知道,原來在周曉光的笑容底下,隱藏的是無比的絕望與痛苦,正如小黃說的、沒有人幫的上他的忙,沒有人救得了他,他的離開不帶恨意,他活下來考醫生執照是為了要讓他的母親圓夢。周曉光從來沒有從老黃過世的悲傷裡走出來。
小黃推開陽台門告訴我們:「琪音姐他們來了!我下樓去帶他們上來。」
阿貴站起來拉了我一把,我們一起進到房子裡,阿貴坐在餐桌前,我走進廁所洗把臉。
小黃上來的時候,身後跟著的除了江琪音、周曉慧外,還有剛下飛機的周宇傑。
周宇傑走過來用力握住我的手,拍拍阿貴的肩膀,示意大家坐下:「阿貴謝謝你想幫我把曉光的信傳給我,不過我還是想親自回來看看,剛剛來的路上琪音有大概跟我講信怎麼找到的,可不可以讓我先看看。」
我默默的把剛才放在小桌子上的紙袋交給周宇傑,周宇傑接過後迅速拿出整疊信,一張張的翻看著。
「Kaiju?!」周宇傑發出疑問。
「那個是怪獸的意思。」阿貴解釋得有點結巴。
「我知道 Kaiju 的意思,曉光竟然用 Kaiju 來形容我媽,未免也太貼切了吧?!」周宇傑聲音聽不出情緒。
「哥!」周曉慧出聲制止周宇傑。
「我在看信、不要吵!」周宇傑回應嚴肅。
人突然變多的客廳,使我感覺有些氣悶,我低聲地問小黃是否能稍微開點窗?小黃站起來拉開陽台的落地窗,外頭的冷空氣竄進屋裡面,小黃走到廚房幫大家泡茶,江琪音也走過去幫她。周曉慧低聲地詢問阿貴,怎麼會想到紙鶴裡會藏著周曉光的信?
我看著坐在我面前讀著信的周宇傑,他一下子皺著眉頭,一下子嘴角掛著微笑。與周曉光比較起來,周宇傑的額頭較方、下巴較寬,臉部的線條比較剛毅,五官幾乎與周曉光一模一樣,特別他們兩個人的笑容,可以說完全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坐在周宇傑身旁的周曉慧,長相跟她兄弟們沒有太多共同點,她彷彿自成一格的獨立在外。我望著她們倆兄妹讀著周曉光的信的模樣出神。
端著茶回來的小黃和江琪音在每個人面前放下杯冒著熱氣的馬克杯,我端起來喝一口,淡淡的洋甘菊香味混著甜蜜的花蜜,暖暖的流到我的胃裡,恰到好處的甜味讓我緊繃的情緒漸漸放鬆。
「你信看完了嗎?」端著馬克杯的琪音問我。
「還沒有!我只看了一部分。」我回答。
「最後一封信看了嗎?」江琪音問我。
「那封我看完了!」我回答。
「你有看到那封就好,其他的信以後有機會你在看,周曉光對你的影響比你想像中的大,你先暫時不要看好嗎?」江琪音深切地盯著我看。
我點點頭,握緊手裡的馬克杯,感受著馬克杯微微燙手的溫度。
「琪音!上次在你給我的檔案裡,有看到我弟的遺物裡有份靈骨塔的文件在他車子裡?」看完信的周宇傑問江琪音。
「那是份雙人塔位的靈骨塔的權狀,周曉光把放在副駕駛座上,上面貼著個便利貼寫著:他想跟黃玉鳳一起合葬。」江琪音回答。
「你們有人去跟黃家提這件事嗎?」周宇傑看著周曉慧問。
「哥!不要去刺激媽媽。」周曉慧聲音有點緊張。
「妳跟爸才不要再繼續護著她。」周宇傑緩緩的說。
「哥!媽媽的身體不好,不能夠受太大的刺激。」周曉慧看著周宇傑。
「曉光死了她有傷心欲絕到氣喘發作進醫院嗎?」周宇傑聲音很平和。
「媽媽真的很難過,你不應該這樣講話。」周曉慧看起來有點激動。
「曉慧你看清楚,每次她要你聽她話時,她不是暈倒就是氣喘發作。我從小為了讓她開心,我練大提琴練到半夜,只是要讓她在發表會上很有面子,我按照她的要求拼命地念書,考上醫學院,我人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做所有她想要我做的事,我的結果是什麼呢?她有滿足過嗎?」周宇傑聲音始終平和。
「哥哥你不要這樣!媽媽很以你為榮的。」周曉慧說的急切。
「我女兒剛出生時,我每天都在幫她拍打嗝,換尿布。長大一點我牽著她學走路,教她講話、陪她玩帶她上學,有天下班回家,我女兒跑過來抱著我說:Daddy I love you. 時我才發覺,原來我要的只有我女兒能夠平凡健康的長大,我女兒不用卓越非凡樣樣才藝都精通,不需要每次考試都要第一名,不用長大唸醫學院當醫生,我都愛我的女兒,能夠以我的女兒為榮。你知道每天睡醒不用擔心有事沒做好,能夠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擁抱親吻自己愛的人有多麽的幸福嗎?如果我留在台灣過的會是什麼樣的日子你自己不是很清楚?妳覺得她幫妳安排的那些相親妳能夠逃多久?她連琴茹都看不上,妳認為妳這輩子有機會能夠牽著琪音的手走到她的面前嗎?」周宇傑一說完,所有人的視線全落在江琪音與周曉慧身上。
周曉慧一臉慘白的張開嘴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江琪音伸出手攬住周曉慧的肩膀,毫無表情的看著周宇傑,阿貴驚訝的視線在每個人的臉上交換著。
「我跟琴茹愛得很平凡,但也是因為有琴茹我才能夠有勇氣的踏出去,你知道要找到一個價值觀與生活習慣相近,並且也深愛著你的人有多困難嗎?你真的該勇敢的拒絕去和那些你媽嘴裡的青年才俊相親,你難道感受不到這樣對琪音是種傷害嗎?你現在委屈自己順從她去相親,接下來妳就會順從她去結婚,嫁給一個妳只能講出他的家世,學歷,工作的陌生人,曉慧這種生活你打算過一輩子嗎?你不覺得你該好好的珍惜琪音對你的感情嗎?」周宇傑聲音始終溫和平穩,但是他的言辭句句都擊中我的內心。
周曉慧低頭不語,江琪音緊握著周曉慧的手,淡然的看著周宇傑。
「小黃、你爸媽會願意讓你姊姊跟周曉光放在一起嗎?」我轉頭問站在餐桌旁的小黃。
「我不知道,不過如果這是曉光哥的遺願,我會盡量的試看看能不能說服我爸媽。」小黃說。
「你知道這件事不容易,牽扯到的問題很多吧?」江琪音看著周宇傑。
「我知道!所以我才回來。過去我無法違抗我母親的決定,所以我選擇逃到美國。現在不一樣,我已經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好自己,我想回來幫我的弟弟妹妹,我只希望不會太遲,至少還能夠幫上一點忙。」周宇傑從頭到尾聲音都保持著溫和,清晰而且堅定。
「哥!家裡的事已經夠多夠煩了!真的不要再多做些無意義的事。」周曉慧沮喪的模樣與平常的她差別很大。
「要不要先看看妳哥打算要怎麼處理?你們家三個孩子就你哥最知道你媽,說不定妳哥有些想法真的能夠說服妳媽,萬一不行我們把他趕回美國然後把錯全推給他怎麼樣?你先別急著否定你哥好不好?」江琪音用我從沒見過的溫柔面孔哄著周曉慧,周曉慧沈默了一陣子後,輕輕點頭。
江琪音開始與周宇傑討論起什麼時候要帶周曉光的信回去給他爸媽看,阿貴詢問著小黃打算如何與她父母溝通,我站起身來走到陽台上抽煙。
我看著手裡的點燃的煙裊裊升起,想著周曉光最後的那封信。小黃說的很對,曉光離開時是不帶恨意,他死前的最後一件事,居然是考醫師執照讓他媽媽能夠開心。他考上醫學院念完書,實習完考上國考這中間相隔這麼多年,實習那麼辛苦、醫生國考那麼困難都堅持下來了,為什麼又要尋死?失去心愛的人到底多痛居然讓時間也無法撫平周曉光的傷痛。
我回憶老黃死後的周曉光,除去他第一次自殺獲救的那段日子,完全無法讓人看出來他有憂鬱或是尋死的模樣,要不是靈骨塔警衛不經意透露給阿貴的訊息,或許不會有人知道周曉光去見老黃時仍舊傷痛著,他把自己的情緒隱藏的跟寫給老黃的信一樣的隱密。要不是有隻小金龜子不知怎麼跑進到第二層玻璃裡,小黃為了放出小金龜子而打開玻璃門,也不會找到周曉光藏在那裡的信。
周曉光的死亡,小清毅然決然的逃婚不停交替的在我的腦海裡出現,當曾經交往過的學妹、最後一次在我租屋處過夜的模樣浮現在我的眼前,我終於忍受不了這份沈重的窒息感,進到屋內告訴大家我要先回去處理些工作上的事,告辭離開。
「明天下班搭你便車回來。」小黃送我下樓時,在電梯裡告訴我。
「明天我....」我猶豫著。
「嗯!早點下班來接我,最近走太多路腳又在痛,拜託你了!」小黃說完、揮著手向我道別。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