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有句諺語:「不要攔下別人的驢」,意在勸人不要多管閒事。然而綜觀整段阿富汗近代史,其骨皮皆烙滿列強干預的印記。
這些列強滿懷雄心而來,意欲改變阿富汗的政治圖景,卻都躲不過帝國墳場的詛咒,紛紛陷入進退不得的內戰泥淖,最後只好認賠殺出。如此窘境,前有英國與蘇聯涉足,今則有美國掙扎其中。
自70年代以來,美國在阿富汗扶植聖戰勢力,促成塔利班的崛起,以及極端勢力擴散;911事件後雙方交惡,美軍也於當年入侵阿富汗,雙方纏鬥19年,卻都沒能消滅對方。隨着特朗普(Donald Trump)近來拋出簽署和平協議的計劃,這段塵封的往事也逐漸浮上台面。
美國何以介入阿富汗 說到美國對阿富汗的執着,還得從冷戰的對峙談起。當年美蘇競擴勢力範圍,美國為防堵共產勢力進入南亞與波斯灣,遂擇定阿富汗做為反共前線,不僅總統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親自於1959年12月飛到此處,進行國事訪問;美國政府也啟動了金援計劃-從1950年代至1978年親蘇聯政變為止,美國共對阿富汗政府提供超過5億美元的貸款、贈款與農產品,用以協助當地發展,提升治理能力。
然而當時的中亞還算蘇聯後花園,美國如此大動作介入,自會令蘇聯芒刺在背,轉而強化反擊力道。於是在1965年,蘇聯於阿富汗成立阿富汗人民民主黨(PDPA),並策動其於1978年發動薩烏爾革命(Saur Revolution),成立社會主義政權,改國號為阿富汗民主共和國。然而,蘇聯對於遙控傀儡政權還是不安心,乾脆直接在1979年把坦克開到首都喀布爾(Kabul)街頭,正式入侵阿富汗。
事情發展至今,美國此前的投資可謂盡皆東流。但其不願放棄,於是也同蘇聯有樣學樣,在當地扶植代理勢力。然而這次,美國看上了一種極為特殊的群體-反叛的伊斯蘭聖戰者組織。當年蘇聯在阿富汗主打共產主義,也推行世俗化教育與土改,導致許多宗教領袖瞬間沒了話語權及土地;此外新上任的社會主義當局領導人為穩下時局動盪,遂開始對前朝遺老進行大清洗,當中自然包含許多保守派宗教領袖。新仇舊恨加起來,逼出一群誓言與蘇聯不共戴天的宗教民兵,正好給了美國見縫插針的機會。
於是自1979年始,美國中情局便啟用颶風行動(Operation Cyclone),資助當地聖戰士,以擾亂蘇聯統治。其先是在1979年投入了69萬美元,又在1980年代追加至每年3000萬美元,更在1987年將金額提高至每年6.3億美元。最後蘇聯於1989年狼狽撤軍,阿富汗爆發內戰,美國仍持續金援聖戰士至1992年,可謂中情局有史以來時間最長、資金最多的秘密計劃。
然而這份計劃光憑美國也無法成事。所謂冷戰,並非只是美蘇對峙,還有盟友的選邊與效忠。颶風行動中,美國出了大部分的金錢經費,也規劃了整體的訓練教程、宗教教材及作戰計劃,但真正執行作戰訓練的卻是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ISI),一來巴基斯坦與美交好,二來其也不願蘇聯勢力南侵,故而提供場地與專業訓練人員。自1979至1992年,巴基斯坦共培訓超過10萬名聖戰士,成員中既有阿富汗人,也包含不少阿拉伯人與巴基斯坦人,其正好透過鬆散的巴阿邊境管制,源源不絕地湧向中亞戰場。
除巴基斯坦外,其他國家也身涉其中。身懷石油鉅款的沙特慷慨解囊,投注了不少資金;英國的秘密情報局(M16)也協助派遣特種部隊的軍訓教官;中國則因中蘇交惡之故,選擇站到了美國這邊,透過新疆向阿富汗輸出軍火與烏茲別克族的戰鬥人員,以換取美國的新式軍火,好抵禦蘇聯勢力。
然而這項計劃最終雖趕走蘇聯,卻為阿富汗留下永久的後遺症-伊斯蘭極端勢力坐大,最後間接導致塔利班崛起;而這些過程中受美動員的「盟友們」,唯有英國遙居海外不受影響,其他例如沙特、巴基斯坦乃至中國,皆在一定程度上受極端伊斯蘭勢力反嗜,形成內政與外交上的宗教治理危機。而美國自己,則在與塔利班的纏鬥中,深陷戰事泥淖而不可自拔。
既是恩人也是仇人 1989年蘇聯自阿富汗撤軍後,各地軍閥群起圍攻中央,導致社會主義政權在1992年垮台。然而和平卻沒有到來,軍閥們雖組成聯合政府,卻內部派系糾紛不斷,結果最後反把大好江山拱手送塔利班。
而說起塔利班,真可謂由美國一手催生。1994年,在阿富汗東南部的坎大哈省(Kandahar),有位出自霍塔克(Hotak)部落的底層普什圖人-奧馬爾(Mohammed Omar),其對於蘇聯撤出後的軍閥亂政、政治腐敗、世俗統治大感不滿,遂憑自己身為宗教學者的號召力,創立了宗教武裝集團。結果短短几個月內,便吸引到上萬名難民與聖戰士加入,其核心幹部皆曾參與美國颶風行動,自然將當年在巴基斯坦受訓那套移植進來。這對草創的塔利班而言,簡直如魚得水。
舉例來說,當年塔利班用以培訓兒童的暴力教科書,便是美國之前送至巴基斯坦的教材,書中盡是揀選過的好戰伊斯蘭教義、聖戰思想、武器使用說明與士兵圖像,意在培養孩童的反蘇聯、反現代化意識形態。在軍事優勢與意識形態雙邊加持下,塔利班逐漸由一盤散沙,脱變為一支令人聞風色變的勁旅。
其於1994年建立組織,卻已在1995年就佔領阿富汗31省中的16省,更於1996年攻入喀布爾,宣告成立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原先的中央政府則被驅趕至東北,組成所謂軍閥們的「北方聯盟」。但即便僅剩彈丸之地,軍閥們仍不願槍口對外,而是繼續內鬥,結果就是塔利班幾乎併吞了90%的阿富汗。
在此期間,國際雖承認羸弱的北方聯盟為唯一合法政府,但塔利班無疑是阿富汗的實質統治者,其於各地實施極為嚴厲的伊斯蘭法,要求婦女穿戴全罩式蒙面罩袍(Burqa),並極力打壓女權、禁止婦女接受教育。除此之外,由於塔利班成員多為普什圖人,故其執政後屢屢迫害諸如烏茲別克、哈札拉人等少數民族,更下令炸燬巴米揚大佛,種種反人道、反文化的行徑,實令國際反感至極。
然而美國對此反而睜隻眼閉隻眼,原因在於,其選擇了雙邊押寶,既支持軍閥、又因害怕軍閥坐大失控而暗助塔利班,雙方的曖昧關係總共持續5年,這才有了一面倒地翻轉。2001年,美國遭受911恐怖攻擊,布殊政府以塔利班窩藏元兇本拉登(Osama bin Laden)為由,率軍進攻阿富汗。雖說其成功推翻塔利班政權,並扶植了新過渡政府,卻也從此駐軍阿富汗,步上當年的蘇聯後塵,鎮日與聖戰勢力交火,造成無數軍民傷亡。
對塔利班而言,美國既是促其崛起的恩人,也是將其拉下神壇的仇人。如今其雖退守至阿富汗南部,卻仍統治全國4%的領土,行動力更擴及其餘66%的區域。在如今阿富汗的3000萬人口中,就有高達1500萬的人口是生活在受塔利班定期恐攻的區域中。倘若此次美塔真能籤成和平協議,美國成功撤軍,僅憑現今羸弱的中央政府,恐怕很難遏止塔利班的再起。
底層失語的悲哀 阿富汗的悲劇在於,地緣戰略位置註定此處將不斷易主,但底層人民的民族、信仰、意識形態、經濟利益、苦難意識分野卻過於駁雜,導致任何崛起的內外勢力都難以代表整體,故而總有一群人,要被迫當成為失語的一塊。
以塔利班為例,除了聖戰思想外,其也代表一定程度的民族主義與階級要求。阿富汗是個多民族國家,普什圖人雖佔了38%-42%的人口多數,卻算不上具政經優勢的主體民族,坎大哈省當地又多為貧窮的普什圖部落。而在當年軍閥混戰的亂局下,早期的坎大哈剛好沒有任何代表性武裝,因此只能被各路軍閥輪流劫掠,處境艱辛;故以普什圖為多數的塔利班宣布起事後,當地人多視其為揭竿英雄,拯萬民於水火。
此外塔利班的統治雖殘酷,但其嚴刑峻法也確實阻絕了某些陋習。例如阿富汗的軍閥、財主普遍有強迫弱勢男孩成為性奴隸的孌童(Bacha Bazi)傳統;而塔利班強力取締此事,自然受到許多底層人民擁戴。然而其對女性與少數民族的殘害,卻又如此真實。
對阿富汗這塊淌血大地而言,美國與塔利班其實扮演了類似的角色。美國作為最現代化的國家,卻為了達到自身戰略目的,將反現代化思想灌輸給阿富汗的下一代,以解放社會主義暴政為名,成為另一種形式上的壓迫者,又在雙方翻臉後,舉兵入侵;塔利班則要求普什圖民族主義、宗教復興、反軍閥暴政,雖確實解放了某些受迫群眾,卻也手染鮮血、屠戮無數。
如今美國萌生退意,塔利班則摩拳擦掌;但未來的阿富汗,即便少了美塔鬥爭,人民的失語仍要持續,苦難的日子,仍要在都市與山谷間,無盡的徘徊。
本文發表於:
2020年2月28日《香港01》:
2020年2月29日《多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