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記小麵-豬肉重慶小麵：地獄中的天使

地點：台北市大安區和平東路二段118巷57號

進食時間：2022年6月28日 星期二14:00

回訪意願：住附近可以兩天吃一次

自備餐盒：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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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一的時候，我就三十多公斤了。客氣點說，是個胖小孩，誠實點說，就是肥小孩。隨著年級提升，過敏用藥和食量都與日遽增，體重機上的每一公斤，我都扎扎實實地踩穩了。經歷過的數字，絕無回頭的餘地。除了圓滾滾的臉頰肉、雙下巴和肚子，我還有很長很長很長的手腳毛。長得胖的孩子，不問原因，在同儕間似乎天生就多幾分惹人厭的氣質，若再加上奇異的長毛，根本注定要與這層脫不下的臭皮囊，而與其他同齡玩伴的心，隔得遠遠的。

可偏偏有一人，有著不流俗的審美觀，我甚至疑惑她懂不懂「美」是什麼。但總之，她靠過來了。我看見她的真心，生得像初發芙蓉，有著單純卻可愛的美。在黑暗的視角中，那種美的另外一種說法應該是，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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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大學前，我才發現118巷新開沒幾月的湘記小麵。小小的店面，招牌色是別出心裁卻不太勾人的紫色。若不是食材特殊，我大概不會在滿漶的麵店間，走進沒有回憶，新新的店。但告別學校的最後一餐，我慎重地選擇了認識不久的它，舉辦只有自己的告別儀式。

小麵的大名，我先前在詹姆士的頻道裡聽過，卻不見其人。碰到以小麵為主打的湘記，不吃一回也太對不住自己了。豈料，推我進去的最後一把，不是詹姆士，是一場竇娥咒的大雨。下午兩點，別間店都歇了，我才穿著矽膠拖鞋，離開散亂著書籍作業的宿舍，艱難地在排水不良的人行道間行進。趾間摻了泥沙，手臂也暈開幾灘折傘漉下的雨水。不想再讓這副邋遢學生相狼狽下去，我決定隨便拐個彎，看見燈亮，就進去吧。

接著老闆招呼後出場的是，一碗熱呼有份量的豬肉重慶小麵。脆口的小黃瓜與帶紅皮鹽土豆、軟嫩的豬肉小片沿著碗公，各排成一個半月型的隊伍。中央撒了幾點酸豆和白綠蔥花點綴，像司令官一樣，指揮著其他配料各司其位。最下壓著被紅辣椒籽油浸得紅通通的小白菜和細白麵。滿滿一碗公的麵，繽紛地像在開什麼熱鬧慶典似的，引人胃口大開。這小麵可真是一點也不小。

庶民美食，厲害在把每樣平凡的食物，湊合湊合，變出前所未見的花樣。吃到這種有多重食材的料理，我必定會做一件事，就是分開嚐嚐他們的滋味，再各夾一小撮到湯杓裡，試試綜合後的口感與味道。入口，先是香辣的椒香，咀嚼之後是硬脆的土豆、小黃瓜，彈嫩的豬肉，以及軟Q的白麵混在一起的口感，途中，齒間還會忽然迸發出酸豆爆裂出的酸甜汁液。說是一場煙花節在口中展開，一點不為過。嘴唇和舌頭越吃越辣，激得鼻水也不住流了出來，頻頻拿衛生紙擦拭，但辣勁卻不燒喉頭，是越吃越舒服，越吃越爽快。把夏日雨天在身子裡的溼氣，都給逼了出來。肚腩要是還有點空間，再點碗不加豬油的鮮燙地瓜葉，沾上小麵多餘的醬汁，既解辣又夠味，還補充了蔬菜的纖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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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安，是我國小和安親班的同班同學。畢竟是十多年沒見的兒時玩伴，我對子安的記憶很淺，只是有些與她有關的畫面，偶爾會隱隱地浮上來。雙頰上那兩片由紅轉淤黑的掌印。

我是一年二班的學生，圖書館就在一班的隔壁。每天，我會找一個下課，借幾本書，陪我渡過數不盡的十分鐘。而子安是個奇怪的人，她為了成為圖書館的借書比賽，每天借很多書。看她那樣，我也眼紅比賽的獎品，進進出出圖書館的同時，也學她一樣，借了很多書，卻不看完，又再借很多書。

學校升旗台的天花板上，有一塊磁磚平台，小孩下課都會搶著到那去玩鬼抓人、紅綠燈之類，我跑得慢，而且也沒人找我，不想自討沒趣又難堪，總是自己坐在位置上看書。子安一下課就會拉著我，好像我是班上隱形人這件事，她根本沒聽說一樣，就把我帶到平台上去說：「我們也要玩！」不知道是因為手拉著手，還是因為她說「我們」，其他人就把我和她看成一體的，只要重新猜拳看誰當鬼，我就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

記得有一次下課，我們一起擠進人山人海的福利社。那時還小，我沒有零用錢可用。我跟子安說，我沒錢。她大器地抽了一百塊大鈔給我。對低年級的學生來說，那是擁有好多罐香香豆、彩色筆薪、好多本筆記簿的意思。然後，我花光了。現在壓根兒忘記買過什麼，只記得那一百元換到她隔天兩頰通紅的掌印。

那天從安親班回家，老師從媽媽的車窗探進頭說：子安因為借我錢，才被爸爸打成這樣。我看見媽媽很不好意思地抽了百鈔出來，請老師還她。本來就耳聞她爸爸凶狠，不時就看她小小的身上有些傷痕。原來這次，是因為我。

印象中，子安的性格如俠客般豪爽。對於各種傷痕，她好像都不以為意，沒記得她和我說過自己是如何被對待的。就在被打巴掌隔天，她也還是沒說發生了什麼。其實，就算我不存在，在班上叱吒風雲的她也能過得好好的。我不懂，為什麼她還是笑笑地甩著手上那瓶難喝的蜜豆奶和我聊天，做我的朋友。

高年級分班後，她還是常常寫紙條給我。那些紙條中，常常夾著可愛的小禮物。有一隻條碼貓造型的螢幕擦拭娃娃，我還收著，卻沒有她的音訊了。可我還記得她爽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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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湘記端來的第一碗麵是重慶豬肉小麵，最後一碗也是它。其間，我試過雲耳豬肉麵和酢醬麵，總沒有小麵來得令人回味。小麵的香辣，只存一餐的時間，就能被茶水沖散。然而，暴雨中，紫亮的招牌，客氣有禮的老闆，和麵碗的溫度卻構成了一種單純可愛的美，意外地讓我重溫了十多年前，庇護我的溫暖。

無助、難堪、醜陋，總是討好。長大後，我讓火灼燒這層皮囊，卻沒有孟婆湯可以洗掉前生在腦中的樣子。然而，越黑暗的時刻，善、美、光，越顯得珍貴。如若幸運發現了她們，即使不知道生命的內涵、價值有多少，也會萌生出一種，「也許活著也沒那麼糟，對吧？」的聲音，溫暖著我繼續點亮下一段夜路的燈火。湘記同子安，大概都是這樣一種溫暖的生命之火。

願我們都能夠更敏銳的，在地獄中尋到天使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