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王劍（四）

翁松鶴緩緩道：「何大俠確實沒防到這一手，雙目已然無法見物，但卻見他舞出數個劍圈護住自己周身，一邊向後退讓。那陸望怎麼會放過這天賜良機？即便何大俠劍圈再密，陸望片刻間就抓住破綻，傷了何大俠的右腿。只見何大俠向後一倒，陸望提劍上前，轉眼就要刺穿何大俠胸口，但他聽風辨位，硬是將陸望的劍橫擋胸前。兩劍這麼一黏上，便分不開了。陸望推動劍柄，想順著何大俠的劍往上去抹他脖子，但何大俠內力深厚，運起真氣，卻教他動不得分毫。兩人此時比拼起內力，便是一瞬也不能分心，我倆在旁看的直冒冷汗，他二人卻是因為真氣運行，臉上熱汗淋漓。我看這態勢已經曉得，剩下來就是比誰的氣長了，但這兩人眼看也都已經力竭，我心中不禁起了一個念頭：我何不將兩人都除了去，之後再去尋那陳侍郎一家人的晦氣？即便我日後不管這男嬰，也不會有那何展來取我性命，我也不需將這經營已久的基業盡數散盡，豈不痛快？想及此處，心中確確實實動搖了。我掌心及額頭不斷冒汗，尋思著要如何動手，才能一發中的，一舉得手？」在座眾人實未料到翁松鶴居然萌生了這等小人念頭，四位義弟自然接不上話，而唯一的外人曹員外，雖然外表平靜，但其眼神看著翁松鶴，卻也不經意顯出些許鄙視。片刻寂靜後，翁松鶴輕拂他下巴灰鬚，哈哈地笑了出來，繼續說道。

「此時陸望的劍慢慢推得動了，眼看再不過三寸便要了何大俠性命，但何大俠奮力抵抗，再次將他長劍抵住不動。何大俠忽然朝我大喝：『翁兄，今日我要命喪賊人之手，你且帶著男嬰逃去，我只能再擋他片刻，遲了便來不及了。你試著運運真氣，解了另一位的穴道，三人趕緊離開！』陸望也朝我喊叫：『翁松鶴，你一介草莽，圖的是什麼？還不就是榮華富貴？你助我殺了這廝，我在朝廷內保你做個參將，便不想當官，陳侍郎家中還少的了那些民脂民膏嗎？你不除了他，你可拿得安心，可睡得安穩？』我聽完他這話，覺得確實有道理，便點了點頭，拖著傷腿緩步走去。何展眼見我被陸望說服，急得破口大罵，但我哪容得他如此這般，仗著方才略為休息，我真氣一運，雙掌下去，那廝登時便了了帳。」

虯髯胖子聽了拍桌大罵：「大哥，你怎麼趁人之危……你……不是好漢！」只見其他幾位義兄弟忽然大笑不止，書生接著拍拍他肩頭，微笑道：「四弟，你可聽迷糊了，大哥打的是陸望那賊人，怎會是何展？他若打的是何展，咱兄弟現在還在幹那打家劫舍的勾當呢！」虯髯胖子登時省悟，只一邊撓著自己後腦勺，一邊臉紅著說不出話來。

翁松鶴也隨著呵呵幾聲，旋即又道：「正是如此，何大俠與那陸望全然不同。臨死關頭，何大俠想到的是保全那李家單傳，甚至我兄弟倆的性命，而這陸望卻要我殺了何大俠！這種背信小人我在道上見的難道少了？我若助他殺了何大俠，下一招便是石灰丸彈到我臉上哩。」眾人又笑了一陣，翁松鶴繼續說道：「陸望要我趁機傷人，那是任誰都會為求自保而想到的手段，但何大俠卻不叫我這樣做，便是他沒想到也好，或是他擔心我一失手反被賊人所害也好，總之他這樣一句話，我便認定他是真君子，真俠士。君子不趁人之危，他這等真君子，我若傷他，豈非天理不容？也因為他這麼一喝，把我心中那些齷齪不堪的念頭都給震跑了，心一定，便生了俠氣、除了賊人。」

顏川東聽了這會兒，又搶著說道：「你們幾個被差去了山東，沒有十天半個月哪回的來？我們便留何大俠在寨內休養了幾日，他內力深厚，不到三日便好了大半。我見他身手實在了得，便忍不住問了他，何以他當日與大哥和陸望過招時，明明不是同一路劍法，卻又好像同一路劍法？明明像同一路劍法，威力卻又截然不同？何展微微笑了後，向我解釋道：『一十八路俠王劍法乃是一位俠盜前輩所創，劍譜上開宗明義便是兩句：盜者強取，盜須有道。這位前輩向來只盜為富不仁之財及黑心害人之財，盜來錢財亦不為己，而是救濟鄉里，扶助急難。他所創的這套劍法，若正著使，便是對人謙讓有禮、處處寬容；若逆著使，則是用來對付那為富不仁、黑心害人之人。對付這等惡人，自然心狠手辣，斬草除根。』我聽他說完，心中好生感激，幸好咱們大哥總不願害人命，否則何展他上咱們寨裡，定是一劍一個，寸草不生了。」說完卻是自己笑了出來，眾人也隨著笑了一陣。

翁松鶴道：「接著兩日我都與他商討應當如何救濟百姓、要如何暗中鋤強扶弱等事，我們打家劫舍之人，總不方便大張旗鼓賑災救濟、造橋鋪路。但總是讓弟兄們去探聽有什麼人過得不便，遭受凌辱，再暗自幫忙，不讓人知。一年過去，能幫手的都差不多了，什麼學堂斷橋也都蓋好修好了，我便宣布洗手不幹，散了寨子，這大家是清楚的。」

書生道：「原來大夥散了之前做的那些事，其中還有這段淵源，今日完全明白了，大哥何以當初不告知大夥？卻要藏的這般辛苦？」虯髯胖子也道：「當時沒有說，今日卻說了，為何偏偏選在今日要說？莫非有大事發生？」

翁松鶴嘆了口氣，神情漠然的低下頭去，過了良久，才抬頭環視眾人：「何大俠日前給人設計，遭人下毒給拿入大牢裡，手筋腳筋都被挑斷。我收到消息後，便急欲買通救人，哪知才探聽到人押在哪兒，跟著就傳來已在牢內被秘密處斬的噩耗。我不相信，便深夜摸了進去，人已被移走；我又摸進了義莊，一具具棺材都撬了開來，這才找到何大俠這身首分離的遺體。武林失一奇俠，翁某失一良友！」說著也落下淚來，涕泣嗚咽。眾人受他哀傷所感，也不禁搖頭感嘆。翁松鶴續道：「就是為此，翁某今日才藉此機會，找來諸位，說出這陳年往事來祭悼故人，眾位兄弟、曹員外，實在對不住，翁某如此失態，卻讓各位見笑了。」跟著又抽抽噎噎哭了一陣。翁夫人在旁在一旁勸了許久，翁松鶴才漸漸平復過來。

華服公子道：「何大俠最恨的便是滿嘴仁義，卻滿腹心機的偽君子；雖為盜匪，卻不害人性命，反而仁義待人之人，豈會為天下人所不齒？那些達官貴人，嘴上唸著道德，心中卻處處瞧人不起，背地裡尚做些苟且之事，這才定遭天下人唾棄，您說是吧，曹員外？」曹員外知道他剛才幾回瞧不起翁松鶴的神情進給這華服公子看了去，不由得羞紅了臉，低頭連應：「是、是。」

翁松鶴拭去淚水，沈聲道：「何大俠當時說我將你們遣走出寨，免遭波及，實為仁義之舉，可他於自己所行仁義之舉卻又絕口不提，這才是真正仁義之人，才真正足以匹配這個『俠』字，來，我們敬他一杯。」眾人聽了何展的事蹟早已對他欽佩不已，此時舉杯各個不落人後。顏川東心想，這當代大俠下場如斯，反觀官場大奸大惡之徒卻無人懲戒；歷朝歷代未曾聽過因盜匪盛而國亡，只有昏君奸臣敗亂朝綱，以致官逼民反。盜賊劫的是財富珠寶，奸臣壞的是國計民生，誰才是真的盜，真的賊呢？正派反派裡，誰又如何展一般，能配得上此一『俠』字呢？顏川東不再多想，將杯中酒水一口飲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