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2|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雪山飛狐續傳 三十三回 聖手藥神

    數日過後,綿延開來的好長大隊輜車來到了沅陵,沿著澧水河畔一路朝北行出七八里地,長列車隊隨即離開大道,轉入了西首一條林間山道駛去。但聽馬蹄聲得得作響,地勢漸高,左彎右拐,直將胡斐給幌醒了過來。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聲長長哈欠,隨手掀開車旁帷幔往外瞧去,即見初曉的莽林尚未脫去朦味,刺入靛藍色天幕的黑魁巨木吐著水氣羅列成阻人的牆垛,氤氳煙氣如真似幻,輕拂飄動開來;猛地山道急轉,眼前翕忽又讓出一條條幽暗小徑誘人入迷,山澗裏溪水漩澴滎瀯,潺潺急遽湍流而下,此情此景,真非塵世可得。
    胡斐數月來困頓於輜車之中,甚感煩悶,斗然見到如此山林美景,不禁精神一振,大感暢懷,當下凝目四處眺望,頗有覽勝味道,沿途便捨不得放下帷幔,饒富興味的飽覽山水之色。行得不遠,車隊行經一座林內,此時天已黎明,陽光漸烈,樹林中濃蔭匝地,鳥鳴聲此起彼和,聽來甚是悅耳,心中更是喜樂。
    這日車隊便在山道裏東繞西拐,只午間短暫歇了下來,眾人草草吃了隨身乾糧,便又繼續朝前趕路,似乎目的地離此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因此誰也沒敢偷得懶來。所幸各輛輜車早已十之九空,重量一輕,即便是在山道裏趕路而馳,速度倒也沒慢了下來,只胡斐給崎嶇山路震的渾身酸痛,搖搖晃晃的極不是滋味。
    酉時剛到,太陽還在山頭西邊要落不落時,車隊來到了一處嶺間谷地,速度隨即緩了下來。
    胡斐在車裏聽得前方馬鳴蕭蕭,感覺到輪下滾動的是柔軟細草,鼻頭裏聞到花香清幽,忙將帷幔掀起來瞧,眼前竟是個四周都給山嶺環繞的香花翠谷。沒多久車隊便停了下來。他好奇的將脖子伸長到了車外,一雙眼睛東瞧西望,就見北首有座竹亭,亭中放著竹枱竹椅,全是多年舊物,暮色照耀下現出淡淡黃光;竹亭之側並肩聳立兩棵大松樹,高挺數丈,枝幹虬蟠,當是數百年的老樹,蒼松翠竹,當真清幽無比。
    但見神農幫人眾個個忙碌不已,搭棚架鍋,肩桿挑水,有的照料馬匹吃草,有的摘果拔菜,胡斐待要找人問上幾句,竟是半天尋不著一個閒人可來理他。好半天過去,這才見到燕兒領著四個大漢朝他車處走來,只她煢煢弱質的少女初長發育身形,給這四名魁梧漢子身軀較量之下,明顯矮了一大截,更襯得她嬌小稚嫩的娃兒模樣說不出的惹人憐愛,一襲黃衫亮眼醒目,如蘋果般鮮艷白皙的臉龐上映著晚霞餘暉,當真如小仙子般脫麗出俗。
    胡斐待她走近車旁,笑道:「好一隻嬌艷的小黃燕。」燕兒俏臉霞升,眼珠兒骨碌碌轉動,笑道:「好一隻伸長了脖頸的醜烏龜。」胡斐為了能瞧清周遭風景事物,便將頭頸穿過車身上的一塊板間隙縫,自外看來,罩著帷幔的輜車便如一個碩大無朋的龜殼,他頭頸這般伸長了出來左顧右盼,就如烏龜似的滑稽有趣,是以燕兒便笑他是一隻難看的醜烏龜來了。胡斐聽她比喻的唯妙唯肖,不禁哈哈大笑,將頭縮回了車內。
    四名大漢將他抬下了車,放在帶來的一床擔架上,四人分站一角抬了起來,朝前便走。燕兒走過來遞給他兩張玉米麵餅,說道:「咱們趕著道,這麵餅兒先將就吃著些,到了魔聖峽,那便有頓豐盛菜飯吃了。」胡斐聞言大奇,說道:「這翠谷難道不是目的地麼?」燕兒笑道:「你想得倒挺美的,聖手藥神住的地方那有這般容易便到得的了?我跟你說呀,此去一路只有山澗小道可行,連馬都走不了,因此貨物都得用簍子裝了送上去才成。」
    胡斐啊了一聲,說道:「你說的魔聖峽距此多遠?」燕兒道:「這要看大夥兒的腳程了唄。前兩年我跟來時就只簍子裝了藥草貨物,大夥兒乘夜急趕,那也得三更時分才能到了魔聖峽。這回咱們送去的貨多了往年數倍,又有兩個半死人給用擔架抬著上山,這要能快,那還真是有鬼咧。我瞧天亮前要能趕到,那就阿彌陀佛了。」
    胡斐愕然說道:「我一個半死人也就算了,卻是那裏來的兩個?」燕兒道:「咦,你不知道麼?那人是我師伯他們那羣『天路』的採藥人馬給救下來的,早了你幾日給送到我們幫裏治療的,聽說是一名丐幫的長老,」說著啊了一聲,指著一旁給抬出來的另一個擔架上的漢子,說道:「就是他,四肢骨節都斷了。我師伯他們發現他時只賸下一口氣還沒嚥下,便餵了他幾粒我們幫裏的九命迴轉丹,死是沒死了,但也自此沒醒過來就是了。」
    胡斐瞧那漢子的長相嚇了一跳,竟便是在鷹嘴頂上拚戰梟羅四魅的鍾姓長老,那日見他一套遊身八卦掌使得甚是純熟,沒想到還是沒能躲過梵羅雙剎的毒手。這時見他滿臉枯黃憔悴,身體動也不動,傷勢看來竟比他現下還要來得重的多,半條命己去了七成,要不是神農幫藥材神效,早己命喪黃泉了。
    燕兒見他神色,訝道:「你認得他?我爹說他是丐幫裏的八袋長老,叫甚麼鍾閔聖,以前是丐幫的四大長老之一,現在則是率領北路丐幫的長老,聽說武功也還不弱,卻不知怎麼給人傷成了這樣?」胡斐道:「他和另一位韓長老兩人都給陰山修羅門的人圍攻,我這回受傷,說起來也是運氣不濟,遇上了他們這夥人相鬥。」
    身旁一名女子說道:「莫非是梵羅雙剎這對惡鬼下的手?」
    胡斐聞聲看去,見是一名看不出實際歲數的美婦,一身黑色勁束裝扮,腰上插著兩柄柳月彎刀,眉間英氣朔朗,神采飛揚;一張瓜子臉上美目盼兮,明艶照人,然雙目中卻又隱含一股嫣媚味道,瞧人時艶光流轉,似怨似懟,如哀若愁,很難想像一個人臉上配了那雙妙目之後,竟能有如此多的樣貌變化供人驚嘆。
    胡斐只瞧了她一眼,立覺自慚形穢,不敢直視褻瀆,說道:「正是梵羅雙剎。這位想必便是燕兒嘴裏常說的那位文姨姊姊了罷?」那女子啊喲一聲,媚聲笑道:「我年紀都快可以當燕兒的媽了呀。她叫我一聲姨,你這小子卻來稱呼我做姊姊,不怕給我佔了便宜麼?」胡斐笑道:「我年紀大了燕兒十來歲,自是叫你姊姊的了。」
    燕兒笑道:「文姨啊,我說他這人厚顏無恥功練得極深,你偏不信。哪,這回你可親眼見到,親耳聽到,可別逕來罵我瞎說的啦。」胡斐哈哈笑道:「我這厚顏無恥功只能用做自吹自擂,與那名聞武林的馬屁阿諛功可全然不同,切切不可混為一談。在下年紀已有,自不能如你一樣稱呼,妳文姨不過長我幾歲,自是應該叫她姊姊的了,怎能說我便是厚顏無恥來了?」其實那文姨雖看不出實際歲數,但總也將近四十之齡,胡斐豈有不知之理?
    燕兒小嘴一噘,說道:「你少嚼蛆了罷。我說訝,那厚顏無恥功便與馬屁阿諛功原本即是一家親,明明是你見到了我家文姨艷麗無方,只差魂還沒給飛了出去,一張嘴倒叫的好聽。依你說來,那麼我豈不是該叫你大叔的了?呸,你可想的美了。」文姨朝胡斐笑道:「這丫頭自來恃寵而驕,說話從沒經過腦袋,都怪她娘寵壞了她,胡公子別理她小嘴滑舌就是了。」說完,腳步一提,沿著前方魚貫而行的挑簍子隊伍快步走去。
    胡斐這時心裏卻只想著燕兒剛才的話,思道:「我是不是當真見到了美貌女子便會阿諛諂媚?」
    夜幕籠罩,大地一片漆黑,神農幫點起了火把,延著小路快步疾走,放眼望去,串成了一條火龍長隊。
    胡斐見隊伍穿崖越嶺,時高時低,有時涉水穿過山澗溪流,有時繞過矮叢連成的狹小窄道,火把照耀下,只能隱約見到周邊四五尺範圍,但也可想見這條小路委實詭異奇特,若非領隊者識得路徑,早已轉得暈頭轉向,別說東西南北已是難辨,便連自己所在位置都要搞得迷糊了。行到子夜,隊伍歇了片刻,便又隨即動身趕路。
    神農幫這路隊伍約有五六十人,一個挨著一個,肩上挑著長擔,人人氣息粗喘,卻不聞誰來聊上半句。三更時分過後不久,燕兒擠身竄到胡斐擔架旁,說道:「胡大哥,咱們快到啦。」胡斐奇道:「這麼快?你不是說要到天亮前才會趕到麼?」燕兒笑道:「這回領隊的是我三師伯,他帶我們抄一條從沒走過的小路,想不到竟省去了大半天路程。早知道啊,那前兩年都給他帶著過來,就不會害我們冤走了這麼多路。你剛才睡著了麼?」
    胡斐確實早已朦朧的給擔架搖著睡了過去,是聽到她一路挨挨蹭蹭的擠著過來,這才醒了過來,聽她一問,頗覺過意不去,訕訕笑道:「真是不好意思,這四位大哥如此辛苦的用擔架抬著我走了這麼遠,我卻迷迷糊糊的給睡了過去,當真是無禮之至了。」燕兒笑道:「你又沒法子動,躺著不睡幹麼?我沒過來找你說話,便是要讓你能夠放心睡去呀,否則這一路上人人都像個啞巴似的,就連文姨也只嗯嗯啊啊的應付著我,那多沒趣啊。」
    胡斐想她天性便活潑愛動說話,要她憋了這麼久不出聲,倒也真是難為她了,當下笑道:「到了你沐姊姊那裏之後,你們會留下來幾天?」燕兒道:「三到五天吧,通常都是這樣的。不過聽文姨說,三師伯跟那個丐幫鍾長老似乎有著交情,總要他病情有了消息,這才能放心回去。所以啊,這回究竟要待多久,我可也不知道了。」
    說話中,只覺隊伍正穿過一座林木森森的樹林,繞過一排大樹後便聽得水聲淙淙,跟著轉了一個彎,眼前現出好大一座莊院。那莊前樓頭高高掛著兩排梔子花燈,輝映著來到莊前的數十支火把照去,但見金釘朱戶,畫棟彫樑,屋頂盡覆銅瓦,呈現著鐫鏤龍鳳飛驤之狀,巍峨壯麗,光耀溢目,果然好一座偌大氣勢磅礡的莊院。
    胡斐瞧得兩眼驚愕不已,即便是當年見到了義妹程靈素師兄姜鐵山夫婦所居住的那個怪異鐵鑄圓屋,想來也沒他這時所見的更讓他感到驚訝萬分,心中只想:「這深山峽谷之中,卻怎地有人起了這麼一座富麗堂皇的宅第莊院來住?此處與世隔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數十里內想來更無人家,蓋這座大院所為何來?」
    他先前所接觸到的聖毒門門人均是『毒』字派人物,倚毒而居,原是毒字派弟子居住時的第一考量。那姜鐵山夫婦居住的房屋,便似一座大墳模樣,無門無窗,黑黝黝的甚是陰森可怖;屋外更種了一排矮矮的血矮栗,樹葉便似秋日楓葉一般,殷紅如血,令人瞧著不寒而慄,不知情者要是闖了進去,當場便要中毒昏去。
    程靈素所住茅屋雖不見怪異,但屋前屋後亦都圍有花圃種著各式奇花異草,其中毒花毒草自是不少。因此胡斐數日前知道是要前來給程靈素師門裏的人治傷,心中所想,俱是各式奇特詭譎的居樣形貌。豈知今日一見,竟是一座大富人家般的豪門巨室宅第,簡直無法與『聖毒門』三字聯想在一起。要是這座莊院出現在省城裏頭,胡斐自不會感到有何奇怪之處,但在如此幾無人跡的深山狹谷中出現,不只突兀萬分,更覺其中必有詭奇之處。
    過不多久,胡斐便給抬進一道小門,沿著一排鵝卵石鋪的花徑,經過了一座花園。這園子規模好大,花木繁茂,亭閣、迴廊、假山、池沼,一處處觀之不盡,亭閣之間往往點著紗燈。這時他給抬過了一道木橋,跟著通過一座水閣,繞過兩個迴廊,西首不遠處望去竟是一大片喬松修竹,蒼翠蔽天,層巒奇岫,靜窈縈深,或若瓊花瑤草,或擬樹枝椏槎,各具氣象萬千。胡斐愈看愈驚,心道:「當年我夜闖福康安的府第,那已算是除了皇上外的最豪麗華宅了,但論規模之巨,氣勢之強,卻遠遠不如此間主人的懾人氣魄了。」
    正思忖間,便見東首數間青松環繞的屋子,西邊一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隱隱送來一陣桂花香氣。
    來到近處,胡斐轉過頭看去,但見屋前站著數人,月光下只見雲鬚霧鬟,幾個都是女子。就聽得燕兒咭咭咯咯的又說又笑,拉著其中兩名女子跳呀跳的,看得出來她心情極是興奮,只隔得遠了,聽不見她們幾名女子說的是甚麼。他將頭轉向一邊,見到身旁圍有一片極大花圃,佳木籠蔥,異卉爛縵,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豔。
    胡斐看得數眼,斗然間眼睛一亮,見一排花朵色作深藍,形狀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隻鞋子,幽香淡淡,花光嬌艷,便跟二妹程靈素在藥王莊所種的藍花一樣,心中不禁奇道:「記得二妹曾說,這種藍花是她新試出來的品種,連她幾個師兄師姊都沒見過,怎地這『聖手藥神』也懂得來種這類藍花,這倒奇了?」
    他卻不知,這種藍花乃產自西域地帶,向來便是血矮栗的剋星,種子難尋,栽種時又有諸多禁忌,稍一疏失大意,便要全本功虧一簣。程靈素所種藍花乃得自『毒手藥王』無嗔和尚親傳,無嗔和尚則是得自於師父『聖毒大帝』,他門中聖、毒派中各一人獲得藍花種子,因此『聖手藥神』的師父『聖手蛛王』也懂得來種藍花。
    胡斐看得入神中,只覺身子又給人抬動起來,不久進了屋內,便給抬上了床躺著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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