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心中愕然不已,忙起身說道:「袁前輩,晚輩尚有許多事要向您老請教........」袁鵬手一擺,說道:「老朽的事,萬別洩露出去。要是遇上我幫裏的人,更別說鍾長老給送到了藥蠶莊,以免事生事,出了亂子。」當下身子一轉,走了幾步,回頭又道:「過了溪,朝東走,兩個娃兒就拜託你了。」身子倏忽前飄,旋即沒入林中。
胡斐獃楞當場,不知該說甚麼的好。他心中疑問甚多,卻連丁點飄渺蹤影都沒能尋得,望著袁鵬迅速隱沒的身影,獃獃出了好一會神,這才茫然若失的朝著兩童身處走去。瑤瑤見他走近,兩手抱著小花貓,童顏燦爛,說道:「大叔,袁爺爺走了,是麼?」胡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袁爺爺剛走,很關心你們姊妹呢。」
雙雙側著臉說道:「爺爺說,要我們先走,改天他再過來找我們,是不是真的?」胡斐撫著她頭,微然笑著說道:「當然是真的啦。等我們找地方安頓好了,袁爺爺有空的時候,就會抽空過來見你們了。」說話中仔細瞧了姊妹兩人的樣貌,發現當真難分軒輊,若是單從外貌來認,必有所誤,只能以聲音做為識別;姊姊瑤瑤話聲清脆爽朗,妹妹雙雙則是柔聲帶甜,要是她二人穿著相同服色衣物,嘴裏不來說話,那他可就猜不出誰是誰來了。
就見胡斐朝著大半塊給浸在溪裏凸出的大石上坐去,伸手解開臨時撕布包紮起來的大腿劍傷處,跟著以布沾濕溪水上來,逕將傷口周邊擦拭乾淨,見劍傷雖深,但所幸馨兒這一劍刺來時自己身子略退,劍未透骨,否則這時早已寸步難行。當下四目環顧,見到不遠處長著幾朵小黃花,花冠有白色軟毛,隨風飛散,心中一喜,朝兩童說道:「你們去將那幾朵小黃花摘了回來。」兩童聽是摘花,小臉上綻開笑容,拍著手,一跳一跳的去了。
不一會兒,兩童摘了六七朵小黃花回來,瑤瑤問道:「大叔,這是甚麼花,摘來是要做大花冠戴的麼?」胡斐伸手接過兩人手中黃花,微笑說道:「這花的名稱叫做蒲公英,嫩葉可食,根可入藥,用來敷傷倒也可行。」說著,便將嫩葉逐一摘下,放入口中咀嚼吐出,再將花根以石搗爛,合著一起敷在傷口上頭,用布纏繞包紮。
他原本對於各種藥草所知不多,但數月來長期給困頓在神農幫輜車裏頭,燕兒過來找他說話解悶時,有時便會談到車上所載的諸多不同藥草名稱與其用法。胡斐雖是記不上這許多藥草名稱,然多少也有了印象,加之蒲公英乃山嶺間常見植物,野生野長,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難尋獲。
胡斐包紮妥當,起身試走了幾步,只覺傷處疼痛大減,心中甚為欣喜。眼見這條溪澗寬度狹窄,只能算是兩山之間的一道小溝澗,水流緩慢,穿石越縫,當下牽了兩童小心踏石渡溪而過。三人一路朝東而行,沿途說說笑笑,有時還能逗弄小花貓嬉戲一番,這般行來,便如郊外踏青,遊山玩水,自不會感到無趣的了。
如此走了兩日,兩童包袱裏所帶的飯糰都已吃完,三人卻還沒走出連綿不絕的山嶺,所幸各處林間長有野果甚多,遇上了就趕緊採摘放入包袱裏裝好,因而食物不虞匱乏,這才能繼續前行。到了第四日上,三人好不容易穿出一道縱深極長的樹林,眼前現出一條蜿蜒山路來,胡斐心中一振,認明了方向,循路而行。
這日傍晚,三人終於出得山來,就見一座山谷村落立在眼前,數十戶房舍依著山勢地形而建,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瞧來甚是凌亂。兩童見了,興奮的拍著手,說道:「到了霧茶村啦。」胡斐道:「你們來過這裏?」瑤瑤抬起頭嗯了一聲,說道:「小時候,爹爹常帶我和雙雙來霧茶村,咱們家摘採下來的茶,就都送到這裏了。」
胡斐哦的一聲,帶著兩童走過一座狹長木橋,順著小路繞了個彎,但見暮氣靄靄,山青如黛,心想可得找戶人家借宿一晚,明兒再想辦法搭上進城的茶車,當是離得藥蠶莊越遠越好。三人這時來到了村頭,慢步進入村內不久,便覺周遭氣氛極是詭異,偌大山谷裏,竟不聞半點聲息傳來;按理說,時近傍晚的這當兒裏,必是山中茶農歇息用餐的閒情逸致時刻,戶戶炊煙,雞鴨回巢,總有一番向晚熱鬧來瞧,豈能如此聽不到半絲聲響來了?
胡斐當下心生警覺,拉緊了兩童小手,見前頭不遠處掛著一塊酒帘,三人腳下步履加快,直趨而至。
這間酒舖開在一處谷中高地,兩旁另有四五戶房舍人家,一道生苔石階由下向上綿延開去,登爬起來甚是費力,所幸兩童粗活做慣,身子靈活,左蹦右跳的當做跳格子來玩,便不覺得累了。上得階來,只見小酒舖裏空蕩蕩的竟無一人,晚霞餘暉斜照進去,映得屋內更顯哀戚寂然,三人背脊只感一抹寒意襲上,不自禁的倒退一步。
雙雙臉現害怕懼色,拉著胡斐轉身要走,說道:「大叔,咱們別進去了吧。」胡斐挺起了身,說道:「你們兩個待在這兒,大叔進去瞧瞧。」當下放開兩童小手,大步向前。進得舖內,提聲說道:「店家,有人麼?」聲音迴繞,久久不聞應答。胡斐四下一瞧,見桌椅擺設如常,倒也未見異狀,又喊了幾聲,隨即朝內探去。
他在屋內搜尋了一遍,又到廚房灶下看了看,見灶窟裏柴灰俱冷,久未著火,心中著實納悶不已,當即自酒舖後門走出,來到其他房舍前提聲叫了幾遍,還是不聞人聲應來。胡斐忖道:『這山谷數十戶人家,怎麼可能一點人聲都聽不到,難道這裏的人竟是同時送貨進城去了?』心中這麼想來,但卻又覺得極不合理,搖了搖頭,無法想出其中原因,只得先來找尋吃的東西再說。豈知四處穿梭繞了一遍,竟連一粒米都沒見著,更別提有甚麼雞鴨魚肉或蔬菜之類的東西留在屋內,只是除了少了食物之外,其他一切安好無恙,這就更加令人猜想不透的了。
胡斐當下走回酒舖前頭,見夜幕低垂,轉眼就要天黑,趕緊牽起兩童下了長階,繼續往前再行。
三人走得不遠,見左首似乎蓋著一間極大宗祠,當即領著兩童走了進去。豈知才跨進祠堂門檻,便給眼前景象嚇的呆了。就聽得兩童啊的尖聲叫來:「死人,好多死人。」胡斐亦是大驚失色,趕緊拉著兩童退了出來。
原來祠堂裏橫七豎八的躺滿一地屍體,少說也有七八十人,有老有少,男女都有,簡直就與血腥至極的滅門大屠殺沒兩樣。胡斐定了定神,心中只想:『怎麼祠堂裏死了這麼多人,身上又無刀傷血跡,這倒奇了?』見兩童已然驚駭的說不出話來,當下帶了她們來到牆角銅爐前坐下,柔聲安慰了幾句,這才回返堂內細細察看。
其時天色已暗,視線不明,胡斐見到神桌前豎著兩根蠟燭,當即小心跨過一具具的屍體,拿起桌上火石,跟著就要點燃。就在這一瞬之間,他眼角卻瞥見到腳下屍體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極是詭異,心中猛然大震:『七心海棠!』他知道凡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者,死者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
胡斐嚇得一陣驚顫,手裏火石跌落桌上,一時間當真驚愕莫名,實不能相信自己竟然還會再次遇上這種天下第一毒物。他心中驚亂無比,當即憶起那日藥王廟裏的諸般慘狀,那慕容景岳和薛鵲死時的模樣,不也是這般的似笑非笑麼?如果這些人中的不是七心海棠之毒,那麼世上難道還有其他毒物的死法也是這副模樣的麼?然而這又怎麼可能?那七心海棠極難培植,若是不明栽種方法,那便無論如何種植不起來,二妹還是無意中發覺了栽植七心海棠的怪異妙法,不能以水來澆,非得用酒來使不可,才能成功培育出天下第一毒物的七心海棠。
他想起了聖手藥王那回失言下所提到的七心海棠名字來,聽她當時的語氣,似乎還沒能找到培植七心海棠的正確方法,這時自是無法用這天下第一毒物來加害於人,那麼必是另有其人了。這人是誰?難道是聖手蠶王?這村子裏的人縱有甚麼地方得罪了七心海棠的主人,總不至於如此殘忍的全都加害,究竟是誰這般心狠手辣?
胡斐驚魂未定,仔細瞧了桌上豎著的兩根蠟燭,見剛才自己所要點燃的是半截燃燒過的蠟燭,另一根則是相距不遠,但蠟燭卻是全新沒給點過,心中直呼好險,要是沒來瞥見屍體臉上的詭異神情,無論是那一根蠟燭被我點燃開來,只怕這時已是身中七心海棠之毒,成了祠堂裏眾多屍體中的一具,那麼可就死得當真莫名其妙了。
他不敢再拿其他蠟燭來用,亦不敢再逗留片刻,火速退出祠堂,牽了兩童就走,三人直出村外。
如此摸黑走了七八里路,山路崎嶇難行,兩童雖不叫苦,但越走越慢,顯然已是身心俱疲。胡斐伸開雙臂,逕將兩童抱起,一路朝東而行。再行十里來路,遠遠望見北首林間泛出一道火光,心中大喜,當即步履加快,嘴裏呼呼氣喘的一陣疾走。待得來到火光處不遠,這才發覺並非是山中人家所散發出來的燈火,瞧這火光熊熊的星火飛濺,顯然是有人在林中升火烤食來了。他不敢稍有大意,遠遠放了兩童下來,叮囑一番,小心彎了身走去。
胡斐來到近處,放低了身子,輕手輕腳的隱在樹叢間緩慢朝前挺進,就聽得前方兩人話聲響來,滿口川話,嗓門奇大的猶似吵架一般,不用走的過近,便可聽得一清二楚。胡斐蹲下身來,透過草叢隙縫望將出去,就見一個闊嘴大漢拉拔著嗓說道:「真是媽巴羔子的,你瞧人家給的差兒多舒服,要不留在莊裏吃香喝辣,晚上還有那許多漂亮妞兒可來抱上一抱;要不就給派到張家界去,至少還能乘機透口氣來。咱兩個留在這兒算甚麼?」
另一個朝天鼻的方臉漢子坐在火前,右手撥動著烈火正旺的枯枝,左手一根削尖的枝桿上串著兩隻野兔,正上下倒轉的輪著來烤,肉汁滴落,嗞嗞作響,香味隨之散發開來。這漢子聽了闊嘴大漢的抱怨,微然笑道:「屠老九,咱兩個在這裏消遙自在,吃兔肉,喝香酒,沒人來管,可比其他人沒日沒夜的追著去,那可好的多了。」
那屠老九狠呸了一聲,瞪眼說道:「好甚麼好?這裏蚊蟲多,睡覺也給咬得滿身包。跟你說,我倒寧願給派去追那三隻耗子去,總也勝過在這裏喝著閒酒打蚊子,我瞧就你這個怕累怕死的臭酸子才會覺得好。」朝天鼻臭酸子笑了笑,說道:「那雪山飛狐倒也厲害,身子傷得這麼重,竟然還能帶著兩個童兒逃了出去,不簡單啊。」
胡斐聽得心中一愕:『怎麼?難道藥蠶莊竟然派出大批人馬來追我?』
屠老九嘿嘿乾笑兩聲,說道:「逃?他們三人中,大的受了傷,兩個小的傢伙人矮腿短,能逃多遠?老子跟你說,這份差事可說的上是最佳立功機會,又不用費上多大力氣,只要遇上了,這三個還不是轉眼手到擒來?拿了人,咱兩個在幫裏地位馬上不同,說不定蠶王還會因著嘉勉而給咱倆提拔上去。到時候,還不有你樂得了?」
臭酸子笑道:「我的功夫如何,那也用不著大家來說,自己清楚的很。因此啊,屠老九說的這份天大功勞,我瞧還是留給別人的好,那裏敢去跟人搶了?」說完,拿起地上一大瓶酒來,咕嚕灌了幾口,隨手遞了出去。
屠老九長手一接,跟著也灌了好大幾口酒來,隨即伸手抹了嘴,說道:「老子就說你這人怕死嘛,又不是要你獨個兒去拿雪山飛狐,還有我哪,你道老子赤煉金剛拳是練假的啊?」臭酸子道:「屠老九一身功夫,那是沒話說的,我臭酸子怎麼跟你比?但咱們幫裏『金湯五虎』可也不是吹的吧,還不給雪山飛狐當做金湯喝了去?」
屠老九臉色一變,說道:「我瞧這事有點邪門。金湯五虎是不是給雪山飛狐這傢伙做去的,現下說來未免過早了些,料不定是旁人高手所為,否則以他傷重之下,卻又如何擊出這等厲勁掌法來?咱們雖沒親眼目睹金湯五虎的死狀,但聽幫主當日說來,五人筋骨俱都腐化開來,這等奇功,想那雪山飛狐還沒能練到才是。」
臭酸子正待答話,陡然聽得後頭草叢沙沙幌動,當即轉頭望去。就見一道小小白影忽地竄出,啊哈一聲,霍地站起身來,抄向右首,嘴裏說道:「屠老九,快。你往那邊趕牠過來,咱們可又多了一隻兔子肉來吃了。」說著往前一撲,卻撲了個空,趕緊躍起再追,與那屠老九合力東追西捉,卻是始終給那白兔乘隙鑽了出去。
兩人越追越遠,待得好不容易使出雙撲夾擊之術,這才成功合力擒住,當下興高采烈的捉了小白兔回來時,這才驀然見到架上烤著的兩隻兔肉卻已不見蹤影。兩人大吃一驚,提刀四下搜尋,卻那裏還有半根兔腿的影子?
這時就見胡斐領著兩童直朝東首林子裏疾走進去,左手一隻大酒瓶幌得咕咕作響,隨即昂起頭喝了數口,嘖嘖讚道:「這可是江西聞名的燒鍋頭啊,怎麼卻在這裏給我喝到了?」當下尋了一處林內岩地坐了,再將右手拿著的一串兔肉撕了半塊下來,遞給了瑤瑤,說道:「咱們三人一貓省著吃,想來還可撐得兩日才是。」
雙雙撕了小塊兔肉來餵小花貓,問道:「大叔,這兔子是你抓來烤的麼?你好厲害喔。」胡斐當下哈哈大笑道:「大叔跟你說句成語,你可得記住了。這句成語叫做『螳螂捕蟬,麻雀在後』,意思就跟咱們現下吃的兔肉一樣;兔子是別人捉的,兔肉也是別人烤的,但真正吃的人,並不是捉兔子和烤兔子的人,卻是我們三個了。」
瑤瑤側著頭想了想,說道:「那小兔子就是蟬兒了,捉住小兔子的人是螳螂,然後大叔自然就是麻雀了。」胡斐哈哈笑道:「瑤瑤真聰明,一教就會了。」雙雙拍手道:「我也懂啊,螳螂雖然吃了小蟬兒,但最後卻還是給麻雀吃了去。」胡斐很是高興,說道:「你們姊妹倆天資聰穎,理解力甚高,日後學武,進境必定極快。」
三人吃了半塊兔肉,胡斐雖是猶有未足,但兩個小女娃食量本就不比大人,吃了小半塊便已飽了。胡斐擔心離著那兩個漢子不夠遠,夜裏要是給尋了來,那可不妙,當下牽了兩童又向林子裏深入進去。他既知藥蠶莊派出眾多人馬來搜尋與攔截他們,自是不敢稍有大意,心中僅記袁鵬所指示的向東走,牽著兩童一路而行。
其時一輪明月高掛,照得林內並不全然黑暗,況且兩童吃飽後力氣大增,三人一路走來,倒也順利非常。行到將近午夜之時,來到另一處山澗地帶,三人大喜,都到溝澗以手舀水來喝。瑤瑤先將小花貓放了下來,讓牠自己喝水,再從包袱裏拿出水袋注滿了水,說道:「大叔,咱們就在這裏找個地方歇了罷。」
胡斐正有此意,當下尋了個乾淨岩地,又折了許多樹枝舖在岩上,三人一貓就在溝澗旁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