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攀上了高處,時近午時,陸華讓孩童去跟月兒領取批好的作業,便散了學生,結束一日課程。
陸華目送最後一位學生跑出門外,轉過身來,慕無徵已站在面前。
慕無徵手中依然握著劍柄,低頭說道:「請先生賜教。」
月兒悄悄站起身來,默默望著慕無徵。
陸華沒有急於回答,反而問道:「這幾天聽我教書,可有聽出些什麼來?」
慕無徵搖了搖頭,據實以告,「一個字也沒有聽進。」
陸華沒有生氣,又問道:「你可知道,你師父為什麼要替我抄書?」
「不曾問過師父。」慕無徵說道。
陸華看向慕無徵手中劍柄,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既然你聽不進我的學問,又為什麼要問我?」
慕無徵沉默。
「你其實很清楚,這是病急亂投醫,你的問題根本無法從我身上得到解答,可你還是為此等了數日,為什麼?」陸華語氣一頓,接著說道:「因為你與你師父一個樣,總認為練劍是自己的事,不願意麻煩彼此,所以很多事情就不說、不做,總是在等待。我知道,這是你們師徒的相處方式,不是不好,卻是將這份師徒之情看得太過生份了。」
陸華一手扶著講台,說道:「就算我的學問真能夠說出一個理所應當,可那又如何?紙上或許有江湖,畢竟不是你身處的江湖,兩座江湖仍是難以相通。所以,你與其向我尋求解答,不如去尋你師父,她才是能夠與你相通之人。」
慕無徵依然不說話。
「當我多嘴吧。」陸華拍了拍慕無徵肩膀,認真地說道:「你可曾想過,你師父為什麼最喜歡的一句話,是『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慕無徵依然低著頭,安靜地聽完陸華一針見血的言論,手中劍柄卻是握得更加緊實了。
這些事理他哪裡會不明白?
然而,就像越子鉤鑽入骨髓的問題一樣,有些事理越是明白,越是不願不敢去想,久而久之,便真的自以為問題不曾存在了。
所以慕無徵只是聽著,不再答話。
因為就像陸華方才所說,兩座江湖畢竟難以相通,即便慕無徵心底有話該說,也應該對師父卓無豔訴說。
且不提慕無徵從陸華口中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答案,至少陸華這般如木槌的言語,確確實實撞響了他心間那口塵封多年的鐘。
慕無徵抬起頭,眼神清澈,認真向先生陸華行了個禮,旋即轉身往私塾大門而去。
他忽然在門檻前停下腳步,回頭以眼神制止趨步跟上的月兒。
月兒雙手交疊在腹部,停下腳步。她清楚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多餘,只能目送慕無徵走進屏遮私塾與磨墨齋之間的翠竹小徑。
「給他們一些時間吧。」
陸華站在月兒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月兒點了點頭。
§
慕無徵和卓無豔並肩同行,緩步走在通往祠堂的樹林之中。
正當午時,夏陽艷熱,幸好蓊鬱老樹擋去絕大部分陽光,又有幾縷涼風流竄林間,兩人踏著或稀或疏間隔的樹蔭,倒也不覺得悶熱難耐。
一刻鐘前,慕無徵走進了磨墨齋,與那天祠堂之外的立場恰好相反,這次反而是做徒弟的麻煩師父陪他走走。
卓無豔沒有拒絕,收好桌上紙筆,師徒兩人一同離開書齋。
這一次,慕無徵顯然沒有打算以劍明心,離開書齋前便把劍柄放在六合劍架內;卓無豔見此,同樣沒有回屋去取那柄數年未曾出鞘的三尺秋水。
「師父,趁熱吃吧。」
慕無徵拿了一塊熱騰騰的支公餅,隨後將紙袋遞給了卓無豔。
由於兩人都還未用過午膳,於是離村前又去了那間老吃不膩的餅攤,買了幾塊餅充飢。
卓無豔接了過手,師徒兩人就這樣一邊吃餅,一邊漫步林間。
枝葉沙響,蟬聲鬧境,談不上清淨,亦說不上煩人。
幾塊餅而已,自然耽擱不了多少時間。
慕無徵抹了抹手上油漬,終於開口說道:「師父,妳為什麼不再練劍,反而將時間用於抄書?」
卓無豔將紙袋摺好,收入袖裡,無奈說道:「陸華畢竟是對你說了些什麼。」
從慕無徵回村隔日,陸華便特地尋她,說了些心裡話後,她就已經知道,陸華肯定不會再放任師徒兩人的相處模式,繼續這樣平淡下去。
一如當天陸華所說「夫子之道,因材施教」,希望卓無豔主動踏出一步,點破慕無徵心中癥結,進而為之解決心魔;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想讓卓無豔看清,她教導徒弟的方式,不是不好,只是不該一條路走到黑,總該因時制宜,有所變化。
卓無豔與慕無徵是師徒,可在陸華眼裡,卓無豔怎麼也算得上他小半個學生吧?
所以,在私塾時候,陸華才會將話說得那麼明白。
既然卓無豔不願意主動開口,就由他這個教書先生碎念幾句,讓徒弟開口吧。
「陸先生只說了幾句話。」慕無徵點了點頭,沒有隱瞞。
「是這樣啊。」
卓無豔也不生氣,回答道:「師父知道自己根基內力受限,就算繼續鑽研《無痕劍》,仍舊無法將後半部劍招施展出來。」
「所以師父不再握劍?」慕無徵猶豫片刻才說道。
卓無豔搖了搖頭,說道:「不握劍,不代表從此棄了劍;很多年前師父就知道,手上拿的是劍還是筆,其實已經沒有差別。你還年輕,縱使天賦卓絕,仍舊需要與人對劍累積經驗,可師父需要的,已經無法從生死劍決中得到,於是封了劍,握了筆。」
她還是第一次與徒兒談這些事情,奇怪的是,並不會因為平時交深言淺,而覺得有什麼難以啟齒的。
或許他們只是缺少一個契機,能夠促膝長談的契機。
慕無徵皺起眉頭,停下腳步,看著卓無豔清麗的背影,一時間無法明白師父尋找的欠缺是什麼。
卓無豔亦是停下步伐,轉過身去,朝近在咫尺的黑衣青年說道:「你是不是認為師父不再握劍,《無痕劍》責任也由你繼承,師父從此就能遠離江湖,所以許多麻煩都不願意向師父開口?」
「是。」慕無徵坦言。
卓無豔看著他的眼睛,嘴角有笑意,亦有遺憾,「我的師父,也就是你的師祖曾經說過:『《無痕劍》傳人到死都只能是《無痕劍》傳人』,這句話的意思你明白嗎?」
慕無徵不說話了。
這意味著,《無痕劍》傳人根本無法遠離江湖風波,因為《無痕劍》傳人本身便是江湖風波源頭。
「當年承劍之時,師父早有終將一日,身死江湖的覺悟,所以你實在不必太過擔憂會連累到師父。」
卓無豔抬頭望向被枝葉割裂的天空,雙眼微歛,滿是自信道:「況且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既然有幸身負《無痕劍》,憑此劍術,師父又哪裡是他人能夠輕易欺辱的呢?」
慕無徵盯著師父臉上神采好一會兒,終於稍稍放下心中顧慮,緩緩說道:「返回陌桑村前不久,有江湖傳言,甚囂塵上,說是路性寒、柳在天、霞姑……這些與徒兒一決的對手,盡數死在徒兒劍下。」
這一年多來的江湖遊歷,月兒始終遵守著自己設下規矩,以旁觀、陪伴的身分,同慕無徵走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遇見一位又一位的對手。這些經歷,月兒只是默默記下,不曾與旁人訴說,便是在面對卓無豔時,也未曾主動提起。
因為有些事情,畢竟不適合月兒開口,關於這點她還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慕無徵這番話語,竟是他回歸陌桑村以來,第一次向卓無豔提起村外經歷的江湖風波。
卓無豔收回目光,望入慕無徵眼眸深處。
「你的回答。」